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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漪房在刘恒怀中转过头来,只见白虎门前的宫道上站着一个男人,身材高瘦,略显佝偻,在摇曳的烛光下透着逼人的气势。
“代王殿下,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贵干?”男人冷道,话语间没有半分温度。
刘恒的反应轻松自在,犹如春日的阳光,活泼中带着孩童的调皮,“多年未见,王叔气派依然,犹有当年与先帝征战沙场的摄人气势,小侄佩服!”说着,手执马鞭拱手作揖,态度很是恭敬。
王叔?
当今世上,刘恒尊称为王叔的只有——营陵侯刘泽!!
窦漪房好奇地打量起眼前的刘泽,两鬓花白,精神矍铄,身材高大而瘦削,虽然年纪稍大,背部略略弯曲,但仍如松柏英挺,气势凛然。
刘泽撇撇嘴,不为所动,“哼,口甜舌滑,放荡不羁,跟你父王果真一个样!”
刘恒挠着后脑勺,耸了耸肩膀,道:“王叔缪赏,小侄愧不敢当。”
“就因为越来越像先帝,才让姓吕的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
“父王英武非凡,除暴秦、灭楚项,建立大汉江山,阿恒怎么敢跟父王相提并论呢?太后和某些人一样,都想多了。小侄胸无大志,只求偏安一地,逍遥自在地当个清闲诸侯,求王叔成全!”
刘泽没有回答,乌亮的黑眸在窦漪房的身上转了两圈,“娇小俏丽,远看身形的确和阿敏有几分相似,莫怪当年卫嬷嬷会挑上她跟阿敏对调身份,意图鱼目混珠,差点就骗了匈奴人。”
窦漪房心头一颤,看来营陵侯对当年吕后棒打鸳鸯、施行连环计,害得刘建丧命,刘敏和亲的内情是一清二楚的。
一说起刘敏,刘泽的眼里不觉露出了几分温柔,语气也跟着缓和下来,“当年要不是代王出手相救,阿敏恐怕跟阿建一样死在匈奴人的手里。我这个当父亲的,在此正式谢过两位之恩情。”
刘恒敛起神,正色道:“王叔言重了。阿建和敏妹妹都是阿恒的兄弟姐妹,眼看家人陷入险境,阿恒又岂能袖手旁观?!阿恒只恨自己势单力薄,否则阿建也不会惨死野外,含冤而亡!”
刘泽黯然叹息,“刘家的热血男儿只怕就只剩下你一个了!”
他顿了顿,身子半转,让出了一条宫道:“阿敏的恩情,就当还你了!走吧!”
“谢王叔!”刘恒再拜,抱着窦漪房策马而起,绝尘而去……
刘泽伫立在原地,飘摇的灯火将他高瘦的身影拉得更长,在空荡荡在宫道中愈加孤独。
“王叔能帮你的就只能到这了,此后是凶是吉,是福是祸,就只能靠你自己了……”幽幽的叹息在白虎门前飘荡,淹没在急促的马蹄声中!
窦漪房紧紧地靠在丈夫的身上,满腹疑问不知从何问起。白虎门上吕产的守地,怎么突然落在刘泽手上,还肯为刘恒离宫安排好一切?
看刘泽的样子似乎对吕氏的阴谋了如指掌,却从未在吕后面前表示过半分不满,他跟吕氏之间的关系或明或暗,隐晦不明,实在让人难以猜测。
平静冷清的未央宫,暗潮日益汹涌,危险的气息渐浓……
刘恒争分夺秒,头也不回地策马狂奔,未央宫在他们身后慢慢变小,逐渐消失。当天边绽露光亮之际,他们终于来到了长安城外的东城贫村,瓜田菜地间几辆轻车早已等候在侧。
“笨小子,跑几步都花那么长时间,你家那块臭石头早就到了,还被姓梅的疯丫头缠得头疼呢。”一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老叟揶揄道,似乎对刘恒诸侯王的身份毫不在意。
他的目光如炬,深灰色的眼眸在晨光中闪烁着精光。
刘恒抱着窦漪房翻身落马,动作翩然如流水,潇洒飒然。老叟眼中闪过一抹赞许的目光,却很快就掩饰了下去,显然不想得意了对方。
“阿恒在此谢过召大夫之助!”刘恒磊落大方地向老人家行了个礼。
窦漪房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蓑衣老叟就是刘恒十分钦佩的前朝东陵候召平召大夫!于是,款款上前,盈盈一福,礼道:“漪房见过召大夫。代王府一家平安逃离未央宫,全靠召大夫暗中相助,漪房感激不尽。”
老人家上上下下瞅了她好几眼,啧啧几声,道:“真是一个俏丫头,配刘恒那个臭小子实在委屈!要不是我儿子去世得早,老家伙我早就拐你当儿媳妇咯。告诉你,我家儿子英俊聪明,当年在长安可是迷倒万千少女的贵公子呢,什么代王、淮南王,全都比不过他!”
召平的独子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骄傲,可惜刚满弱冠之年,就死于战乱之中,召家四十多口人最后只余下召平一人。
窦漪房莞尔一笑,“召大夫眉目英朗,言行间颇有几分儒侠之风,令公子想必亦是人中龙凤,俊朗不凡。”
召平乐得呵呵笑,竖起大拇指连声称赞:“俏丫头,好眼光!好眼光!”
刘恒充满占有性地搂上窦漪房的腰身,大手轻抚她的小腹,道:“召大夫,这小美人在我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已经盯好了,这辈子……哦……不,就连下辈子都只能当我的媳妇。”
窦漪房推了他一下,娇嗔道:“人家下辈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刘恒干脆抱着爱妾撒赖皮,“不管!就是我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是我的!”
窦漪房羞红了脸,怎么也躲不开丈夫欺身而下的亲吻,“你……别这样,召大夫还看着呢。”
刘恒调皮地挑了挑眉,下一刻竟含住她小巧的耳垂轻轻舔舐,酸麻温热的触感差点让窦漪房轻呼出声,慌忙用手捂住娇羞小脸,不敢直视老人家戏谑的眼神。
这家伙……看来是吃醋了!就为了召大夫的一句玩笑话!
召平搓着斗笠边缘,半遮住脸,取笑道:“老家伙就说了一句话,臭小子就不开心了,啧啧……”
刘恒偷偷在娇妾的唇瓣上吻了一下,不餍足的舌尖蠢蠢欲动;窦漪房耳根通红,在他手上狠狠地捏了一下,提醒丈夫:注意场合!刘恒只好悻悻然罢手,表情就跟讨不到糖的小孩一样,让窦漪房哭笑不得。
召平懒理小两口的打情骂俏,指向旁边的草寮,道:“你母亲薄姬和女儿都在里头歇着呢,梅子那个疯丫头正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啧啧……那丫头还是赶紧嫁了吧,可别便宜了你家的臭石头。”
刘恒无奈地摊手:“可惜梅子妹妹就是不长眼,只喜欢臭石头,本王也是爱莫能助啊。”
“切,俏丫头看上臭小子,疯丫头喜欢臭石头,都是娇俏可人的好姑娘,怎么就不长长心眼呢,尽便宜了刘家郎。”
窦漪房掩嘴轻笑,心想:这个召大夫果然跟刘恒说的一样——口是心非,明明对刘恒和张武十分欣赏,就是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左一句“臭小子”,有一句“臭石头”,语气却一点也不苛责,反而像是对待亲儿一般亲切。
窦漪房眼珠子迅速地转了一圈,道:“未央宫中守卫森严,代王一夜之间连破两道宫门,先后护送两批人潜逃出宫,这想必是召大夫的功劳吧。”
召平投来一记欣赏的目光,“俏丫头果然聪慧。未央宫算什么东西,我老家伙要闯的话,姓吕的拦得了吗?!”
刘恒接过话,解释道:“母亲她们走的是平阳道,适合轻车行驶,却只能趁守卫换班之时快速进行,时间把握不得有分毫之差,否则惊动了审食其的人,恐怕会引起对战。故此,我让张武、梅子还有梦雨带领宫中影士负责护送,顺利的话,半个时辰就能出宫。”
召平摇头晃脑地道:“每个班次的护卫换班只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每轮守卫都得混入影士暗中帮扶,这条看起来是最平静的路线,对速度和身手要求甚高,前期工作繁琐而精细,更是可一不可再的路线,骗不过审食其第二次的。臭小子居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好安排,算你有点本事。”
“这都是召大夫平日里教导的功劳。”刘恒拱手行礼,笑脸和煦。
召平很不领情地别过头去,“少在这儿攀关系,你们刘家男儿是英雄还是狗熊,跟我老家伙一点关系都没有。”
刘恒笑了笑,继续解释道:“王叔跟吕产一直暗中有联系,白虎门一事如果有王叔出面的话,要吕产只眼开只眼闭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营陵侯和吕产将军暗中有联系?”窦漪房第一时间捉住了重点。
刘恒点点头,道:“吕氏外戚内斗日益加重,吕禄前后使计将吕产踩在脚底下,吕产岂会罢休?!吕产要□□谋利,光靠吕氏的势力是不够的,所以就瞄上了刘室宗亲的力量,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扶植。”
召平冷哼一声,“一丘之貉!姓刘的,姓吕的,都想当皇帝!与虎谋皮,我老家伙就好好看看他们如何两败俱伤!”
窦漪房秀眉轻蹙,“所以说,营陵侯帮咱们并不是简单为了报答刘敏之恩?”
“俏丫头,别把他们刘家人想得太简单,刘邦、刘泽是堂兄弟,耍起阴谋诡计来都是一个鬼模样的。刘泽跟吕产结党营私,当然是为了自己,难不成是为了帮姓吕的当皇帝?吕雉将自己妹妹吕媭的女儿曹氏送给了他,本想着老夫少妻,可以帮助她操控营陵侯府,没想到刘泽那只老狐狸反而顺着曹氏的关系攀上了吕产,吕雉此计可谓是‘得不偿失’咯。”说起汉室王朝,召平不顾名讳,直呼其名,轻蔑之意显而易见。
“他们……都想当皇帝?”窦漪房暗暗心惊,想到了最有可能的理由。
刘恒脸色一沉,却没有否认。
窦漪房悄悄地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皇上洪福齐天,定能吉人天相,得天之助的。”
刘恒回首,在爱妾清澈的眼眸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一股暖流在心间涌动,相握的指尖传来阵阵温暖。
召平用斗笠遮住眼,撇着嘴,道:“刘弘就只有丁点儿大,能坐上皇帝的宝座,靠的全是吕雉在背后撑腰。只要那女人在位一天,小皇帝便安然一日,但如果那女人有个万一……嘿嘿……就只能自求多福咯。”
听召平这么一说,窦漪房忽然想起了太医齐霖先前送来的帛书,“太后的病情似乎有点不容乐观。”先前在椒房觐见太后的时候,她留意到吕后的妆容比平日浓了几分,显然企图用娇艳的妆容来掩饰自己的病态。
其他人或许没有察觉,但窦漪房毕竟是伺候过吕后的宫婢,吕后的妆容配饰哪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人嘛,总会有油尽灯枯的一天,权倾天下又如何,最终还不是两脚一伸,双眼一闭,就到阎罗王那儿去报到么?”召平阖上眼,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轻蔑。
刘恒道:“或者正因为如此,太后才会费尽心思安排所有诸侯进宫面圣,还带上家眷妻妾,为了就是将各国诸侯及其后宫一一试探。”
他紧握住窦漪房的手,继续道:“代国尚无世子,太后是绝不容许我们的孩儿出生的。”正因为如此,他必须夺取先机,逃离未央宫再说!
吕后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吕氏外戚为权为利日日争斗,吕产、吕禄皆不是可以信赖的人,谋反或许只是迟早的事;小皇帝年纪太小,还在开蒙启智的阶段,又如何能成为吕后的依靠呢?
窦漪房隐隐有种直觉,未央宫正掀起另一股汹涌狂潮,向四面八方肆虐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