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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在咫尺的青色剑光,让沈恪一阵心神荡漾。
“看到了吗?”他伸手在剑光消失的地方轻轻一握。青芒并不凌厉逼人,但苍梧方才的剑意却是霸道无俦,好像要将挡在面前的一切阻碍都劈开。
“竖子敢尔!”
一名剑修祭起飞剑,因为气愤,花白的头发和胡子一同颤抖。
众剑修之中比苍梧先踏上修真一道的大有人在,但偏偏在场众人中以苍梧的修为为最高。被化神期的威压生生逼退的耻辱,被年轻一辈无视的不满,让一些中年修士气愤不已。
沈恪在此之前从未想过剑修也会像街头混子一样,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而且拔剑的样子那么五花八门。
一时间客栈内剑气横飞,相互激荡,桌椅板凳木屑无数,锅碗瓢盆碎了一地。
众剑修直扑客栈后院。
萧道鸾望着满地狼藉,心情复杂道:“鱼龙混杂。”他从这些人身上看到了很多,懦弱、嫉妒、暴躁、贪婪,只没有一意修剑的决心。修真界也是一潭浑水,他八百年前没有亲身体会,这回走一遭,似乎有些懂了。
沈恪犹豫道:“小兄弟,我放心不下掌柜的,还想去看一眼。”
萧道鸾默默看着他。
看得沈恪有些心虚。不管对方知不知道九品灵剑的事,他自己是很清楚的,多在众剑修面前露一次面,就多了一分暴露的可能。先前苍梧已经对他起疑,等到后院的事平息,定然还要找他问话。
他不趁着这个机会跑路,可能就再没有机会跑路了。
但沈恪还是舍不得。想要确定掌柜的有没有出事只是他想留下来的一个原因。他还想要看看苍梧的剑。
这些年他见了太多的剑。
生锈的、没生锈的、铁剑、竹剑……但在他眼里都是灰扑扑一片,没有半点光彩。
这些年他见了太多用剑的人。
用剑杀人,用剑劫财,用剑装腔作势……但没有一人在拔剑之时仿佛忘记了自己,全副心神都集中在剑上。
他十年前远离家乡,四处漂泊,想要看到、想要学会的正是这样的剑。
萧道鸾无所谓道:“你想去,便去。”
后院的情形比沈恪想象的还要严峻。
苍梧的剑已出鞘,深青色的剑刃细长单薄,宛若一叶。
这一片枝头的俏叶,正贴在客栈掌柜的脖子上。
而掌柜总是笼在袖子里的双手齐齐伸出,一手一刀,插在苍梧的两肩。
血水沿着掌柜的脖颈、苍梧的肩膀缓缓下流,汇到一处,不分彼此,就像他们两人此刻紧贴在一起的模样。
掌柜冷声道:“放手。”
苍梧沉默以拒绝。
掌柜二话不说,拔起双刀。双刀入骨极深,拔出时分外缓慢。苍梧便心甘情愿地忍受着这样的折磨,双手一颤不颤地握着青芒,除了先前因为掌柜挣扎造成的擦伤之外,再没有在对方的身上留下一点伤口。
“放手。”
话音方落,掌柜的双刀横架,就要再次插下。
连山宗的两名弟子看到这副场景,互相对视一眼,想起前些年的秘闻,悄悄从怀中摸出一枚千里传音符。
他们的动作无人在意。
在场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院内那一场诡异的厮杀中。
众剑修都看得出,那名使双刀的男子修为并不高,至多在金丹中期,比起苍梧差得远了。不知两人如何会斗了个势均力敌,而且看场面,似乎是苍梧更为被动。
其中一人似乎与连山宗有旧,先前在众人攻讦苍梧时也多有回护。此时看苍梧处于下风,便飞剑相助。
银白色的短剑直逼掌柜的后心。
苍梧反手挥袖,全然不顾自己的要害还被人威胁着,将短剑拂开。
“滚!”随着他一声怒喝,短剑爆裂开来,碎片四散。
出手相助那人怒道:“苍梧!我给连山宗一个面子……”
苍梧冷冷道:“我和他的事,不用旁人插手。”
“老夫也插不得手?”
一道威严的声音自天而降,将众人的耳廓连同心脏震得发颤。
“虚真!”有剑修不由脱口而出。
千里传音还能有如此气势的,除了连山宗宗主虚真之外,不做他想。先前扬言“给连山宗一个面子”的人现在已噤若寒蝉,他就算敢和年轻一辈的苍梧放狠话,也不敢在虚真面前有半点不敬。
虚真的连山宗宗主身份固然让人敬畏,但真正让一众剑修既敬且畏的,还是他已臻大乘的修为。
普天之下达到大乘境界的修士能有几人?
更别说大乘之后,距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
苍梧的表情也变了一变。他收起青芒剑,对着虚空躬身道:“师傅。”
“回宗门。”
苍梧又鞠了一躬,方才坚定道:“弟子恐不能遵循师命。”
“回。”
苍梧的回应也一样简单:“不。”
“你若认我这个师傅,回宗门受罚。若不认,便依着师门规矩来罢。”
众剑修都暗自心惊不已。和连山宗的秘传功法一样出名的,就是它森严的规矩。叛出师门者,当自领师傅一剑,示意断绝师徒情谊,此后再无瓜葛。
虚真的一剑岂是那么好受的!
便是以苍梧堪堪入化神的修为,受此一剑,也逃不过非死即残的下场。
当然,心惊之后便是心喜。苍梧这样的年轻翘楚陨落后,更多的人便有了出头的期望。其中尤以两个千里传音禀告了此间情况的归一宗弟子最为欢心。看你苍梧还怎么狂!
苍梧看了两人一眼。
确切地说,他不带一点温度的目光在众剑修身上一一扫过,将那些或强装惋惜或喜意外露的神情都记下。
“看我作甚。”掌柜的低头把玩双刀,让刀刃在指间翻飞,看着就让人眼花缭乱。不知专注于此的他,是怎么发觉苍梧将目光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苍梧收回目光,将青芒平持于胸前,沉声道:“弟子愿领一剑。”
虚真久未回应。
众剑修不安分地议论起来。
“苍梧真要叛出师门了?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这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是年轻人,不知道前些年的时候,他就险些被撵出师门么。”
“不会吧?连山这一辈还要靠他撑门面,怎么会舍得把他撵出师门?”
“听说是偷了师门的秘宝,还和魔修中人牵扯不清……”
“话说回来,这虚真还没什么动作,不会是嘴上说的好听,到底还是舍不得一剑废了自己的得意弟子吧。”
一任众人议论纷纷,苍梧站得笔直。
高耸的肩胛骨将长袍撑得分外空廓,没有任何花俏的点缀,只是一片青苍。
掌柜的起初还能将双刀玩得极快,越到后来,刀刃翻飞的速度便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他眼神复杂地望向苍梧,道:“你其实不必……”
剩下的话语都消失在了满目惊愕中。
一道来自九天之上的白色剑光,顷刻砸落,与青芒狠狠撞在了一块。
无声处起惊雷。
两道剑气相撞的剧烈震荡让众人身形摇晃,但处于震荡中心的掌柜却分毫无伤。
幽青色的剑光时隐时现,却一直笼罩在他的身上。
白色剑光一闪即逝,苍梧的身子晃了一晃,复又站稳。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将手中断成两截的青芒扔在地上,朝掌柜伸出双手:“现下我什么都没有了,当日的诺言可还作数?”
掌柜看着那曾架在过自己脖子上,也曾插入自己心口的剑,真的断成了两截,再也不能修复,眼色暗沉。
“自然不作数。”他抬起头笑道,“当日不过是为了从你手中骗得庚戌习剑录,说的话又怎能当真。”
归一宗的两名弟子对当年发生的事也有所耳闻,知道苍梧将师门秘籍交给了一名魔修,险些被逐出师门,后来他手刃了那名魔修,夺回了习剑录,才得以重回门墙。但这件事还是成了连山宗宗主心中的一根刺,要不然不会苍梧一有异动,虚真便反应激烈。
他们二人先前被苍梧好生打压了一阵,此刻见他身受重伤,灵剑已毁,修为大跌,巴不得痛打落水狗。
“苍师兄好气魄!”
“就是不知,这化神的修为,如今还剩下几成?当不当得住小弟一剑?”
苍梧淡淡道:“你试试便知。”
淡漠的姿态激怒了归一宗弟子,他们起手握剑,便真的要出手。
两把短刀击在二人剑柄上,将二人的剑逼回鞘中。
掌柜拉起苍梧的一只手,挂在自己的肩上,斜眼道:“他的修为,我知道便够。和你们有什么相干?”
苍梧道:“你……”
掌柜的一巴掌堵在他的嘴上:“废话什么,现在不走,还等着被人追着打?”
苍梧不依不饶:“我们……”
“我们的事回去再说。”掌柜不耐烦地撑稳了他的身子,洒出三枚魔晶。
魔晶在地上腾起黑雾,赫然是一个传送阵。
“魔修!”众剑修惊呼。
掌柜笑道:“现在才发现也太迟了,蠢货。”他的眼角微微泛红,让平凡无奇的脸平白添了三分魅色。
扶着苍梧走进黑雾,掌柜的回头冲在角落看热闹的沈恪一点头,无声道:“小心。”
沈恪不知道苍梧和掌柜的之间有多少故事,但不妨碍他明白了那种复杂又割舍不断的感情。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好好和掌柜的聊聊。如果没有机会,他也只能默默祝福。
不能早生贵子,那也一定要百年好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