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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道鸾的这番话,非常符合沈恪对他的认识。
两人数日前曾有过一面之缘,依旧是在凌云镇的面摊上。
那日面摊上的气氛有些压抑,一众剑修全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面碗上,时不时抬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向镇头石桥望去。在面条清香的萦绕中,他们压低了声音断断续续交谈着。“别急”“快来了”“就在今天”之类的话语隐约可闻。
沈恪专心地吃他的面。
他拿筷子时拇指和中指夹住两根竹筷,食指却随着动作时不时翘起。虽则有个“仙人指路”的雅名,但还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习惯。出身名门望族的子弟在言行举止上都会受到严苛训练,平民才没有那么讲究。
他便用这么一种不太标准的手法虔诚地夹起面条,不待汤汁沥尽就挑进口中。碗里的面条被捞了个干净后,汤碗被倾斜成了夸张的角度,连面汤也顺着碗沿滑落口中,被喝得点滴不剩。只有三两颗葱花,因为不合青年胃口的缘故,得以幸存。
约莫吃了七分饱,沈恪满足地摸着微微鼓起的肚子,放下碗筷,朗声道:“再来碗面!”
王二姑轻松自如地挥动竹筷,从铁锅中捞起一大夹面条,半分不掉地甩在瓷碗里,浇上汤水,洒上葱花。
他笑眯眯地道了声谢,双手捧在碗沿,低头轻轻吹气。
朦朦胧胧的雾气遮住了双眼。
“来了!”
就在沈恪全神贯注等待着面条变凉的时候,不知是谁忽然高声喊了一句。喊声中包含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整个面摊的气氛也随之一变。
他用袖子擦了擦满嘴油,顺着剑修们的目光,也朝镇头石桥望去。
一道影子虚虚渺渺地浮在石桥上,桥下雾气氤氲,竟衬得桥上人宛若漫步云端一般。
来人过了桥,浑身仙气散去,露出个略显消瘦的身形。素白的长袍罩在身上,空空荡荡,好像长袍之下只有一具骨架。
他的身后,背的不是一把剑,是一只藤箱。
“啧啧。”
原先激动地站起了身的剑修纷纷坐下,出鞘的剑也都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他们起了个大早,特意在面摊上等候的人是那位剑池少主。这位少主被他们目为强力的竞争对手,在有心人的挑拨下,不少人有意在他拿到那把灵剑前,截杀之。虽说剑池是天下剑修神往之地,但在一把九品灵剑的诱惑前,平日的畏惧和敬怖也算不了什么了!
可惜来人不是他。谁人不知,剑修视剑有若性命,再怎么不羁的人,也定会将剑随身携带。来人既然没有佩剑,就绝不是剑修,更不可能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剑池少主。看他的穿着的打扮,更像是负笈游学的关中书生。
等来人走到面摊前,剑修们更是失望。他们确确实实从对方身上察觉不到任何真气。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来人确实不是修士,二是对方隐匿了自己的修为。但即便隐匿修为,只有有修为更高的人留意查看,还是会发现端倪。萧道鸾的修为是元婴后期,在座众人中有相同品阶的,如果来人有意伪装,没道理发现不了。
和众剑修明显低落的情绪相反,被客栈掌柜赶了出来吃面的沈恪心情高扬。他身子往背后的土墙上一靠,震落不少尘土,把倒扣在桌上的两个茶杯翻过来,一一斟满,扬声招呼道:“小兄弟,不妨来这坐坐?”
来人闻言朝角落望过来。
青年将他的一眼当作了默许,热情地将身边的板凳推开一些,方便对方入座。
“在下姓沈名恪字谨行,明州人士。不知道小兄弟……”来人还没走近,就能听到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
伸手不打笑脸人。
来人一脸冷漠,却依旧还是在沈恪身边坐下。
“都说来凌云镇,有两件不可不做之事。一是要去看看镇外那高逾百尺的凌云大佛,二是要来尝尝王二姑的素面。”沈恪一面笑着侃侃而谈,一面暗自打量来人。
来人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比他要小上七八岁。即便没有表情,眉角也有点年轻人特有的飞扬意味。那是没经历过几许挫折,未深谙无奈滋味的时候,才能有的神态。
沈恪颇有些缅怀当年一样上不管天下不管地的自己。
但这份缅怀只持续了几弹指的时间,就被轻易洗刷干净。
“小兄弟若是还未用过饭,不如来一碗尝尝?”
来人点头,从怀中摸出铜板。
沈恪笑道:“相逢即是有缘。今日你我既然有缘碰着,又坐了一张桌子,这碗面大哥请了就是。”
来人把铜板放在桌上,没答话,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要是十年前的沈恪,约莫吃了这个闭门羹就放弃搭讪的企图了。
但十年后的沈恪,修为没有多大长进,脸皮却厚了不止一层。这小兄弟他看了一眼就喜欢得紧,恨不得两人能顷刻一见如故抵足而谈你侬我侬。面条还可能扭着小身板从筷子上滑溜走呢,何况个大活人。一次捞不起是正常的,多夹几次,熟能生巧,再不济也能端碗喝口汤啊。
“小兄弟看着不像本地人士,难道是来这镇上看凌云大佛?”趁着面条被端上来的时候,沈恪机灵地抽出一双筷子递给对方,搭话道。
来人接过筷子。
指节被乌黑发亮的筷子衬托地愈发白皙,几乎晃花了沈恪的眼。
他揉了揉鼻子,再接再厉道:“那可真不赶巧了。近来这镇上要出大事,凌云大佛附近都不太平。小兄弟要是真的想看,还是歇上一段时日再去为妥。歇脚的地方就在对面……”
来人在听到这段话之后,终于给出了一个生动的反应。
他的手指没有离开竹筷,就着一个搁下筷子的动作和碗壁轻轻砰在一块儿,挑起的眉头显得更加年轻锐气。
“哦?”
沈恪伸指四下比划了一圈:“说是大佛的脑壳顶上有一把灵剑,这群人都是奔着那把剑来的。”
这个话题挑的不错,就算来人不是剑修,但年轻人,尤其是年轻的男人,总是对秘宝之类的有些兴趣。如沈恪所愿,对方皱眉问道:“什么剑?”
沈恪的修为不行,但打探消息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好。
“真要说起这把剑,那话可就长了。年头开春的时候,镇上的张大娘带着一家十来口子照例去拜大佛。大娘的儿媳妇刚怀上,走不了两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这一歇可了不得。”
“这儿媳妇往树桩上一坐,抬头正准备擦汗,忽然看到西边的天上一道白光闪过。啧啧,那白光得有几个大汉抱起来那么粗,从天上一直挂到大佛脑门。一家人都吓懵了,没敢多留,赶忙回来镇上,把这事儿和大家一说。镇上正巧来了个行商……”
沈恪觑了来人一眼,见他目光并不落在自己身上,显然对这夸张的故事不怎么满意。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长话短说。过了些时日,外边来了几个打扮古怪的人,上佛顶上看了看,断定是出了异宝。再后头的传言可就多了,有说是王母娘娘熏衣的炉子被织女偷了掉下来的,有说是陆压道人换毛之后的长翎被天风吹下来的。不过依我看,最靠谱的说法还是……”
他有意卖了个关子。
“剑。”
“不是一把普通的灵剑。”沈恪也学那些剑修一般压低了嗓子,神秘道,“那是八百年前剑仙步虚的剑!”
作为一个半吊子的剑修,和其他初窥剑道的人一样,剑仙步虚在沈恪心中的地位是毋庸怀疑的。
八百年前的凌云大陆,修真法门花样百出,法修、丹修、体修、佛修、魔修……各有拥趸。而剑修不过是其中并不出彩的一种。
直到步虚一剑破天,证道飞升。
那一剑的光彩,贯穿了整个大陆,长达三个昼夜都没有消散。
自此之后,无数青年后学投身剑道修行。
而历来对剑修依托于死物,不能和天地融通的指责,也在那一剑飞升之后无声消弭。
练气、筑基期的剑修,比起其他修士,和天地的融通确实存在问题。他们不能像法修一样感悟天地元气,只能抱持自己的一剑,和江湖上的武人没有分别。
但一步入金丹,剑修开始能和自己的灵剑心意相通。若到了元婴期,便能凝聚剑气,在体内结成剑胎。到了那时,灵剑虽然是外物,却能和体内的剑气相互感应,不分彼此。从此一念至、剑便至。
剑修原本就无须和法修一样,去追寻虚无缥缈的天地元气。
他们的天地之间,只需有一剑。
步虚的一剑,破开的不只是亘古笼罩在众人头顶的苍天,还有剑道修行的无垠空间。
步虚的剑!
来人的瞳孔一缩,喃喃重复:“步虚的剑?”
沈恪朗声笑道:“看把你紧张的,这就是一说,是不是还不一定呢。毕竟那位都飞升八百年了,真要留下什么东西,没道理现在才出世。不过若要是真的,那我撒泼打诨也要看上一眼,摸上一把。”
来人忽然问:“你也是剑修?”
沈恪有些心虚,哈哈笑道:“从我开始修行剑道到如今,转眼都十年了。”
来人没有再多问一句,也没有再看向沈恪,低头吃面。他吃得很慢,很优雅,每一个动作都赏心悦目。
沈恪以不下于吃面时的专注看了半晌,想起自己已经报了家门,却连对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又揉了揉鼻子,耐心等到对方吃完放下筷子,斟酌着开口问道:“小兄弟,不知道你……”
那日的搭讪,因为沈恪赶着去看镇尾两个剑修火拼,无疾而终。他不知道这个让他心生好感的青年姓甚名谁,只猜测他是出身关中,外出游学的士子。
他这回为了避风头,不知道还要躲上多久。旅途漫漫,身边没个人陪,该多么无趣。
几乎没有犹豫,沈恪便应下了。
灵剑在手,美人在侧,他十年前第一次握剑时立下的雄心壮志,似乎在一天之间就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