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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苏木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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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凉风轻,亭边水雾浓重。

    薛家的宴席该是未散,一阵又一阵的风从湖上吹来,隐隐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欢笑声和乐曲声,想那绵延十里的静水湖畔,大概倒映了摇晃不止的烛火明光。

    湖的对岸有多热闹,湖的这一边就有多安静。

    “听说表小姐明年九月便要出嫁了。”阮悠悠抱紧了尚在啜泣的儿子,答非所问道:“我给你一个回答,无论你满不满意,现状都是如今这样。你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语气平缓,心中却极是不安。

    阮悠悠的话十分在理,细想一番也隐有劝诫的味道,然而愤怒中的人往往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除了发泄怒气以外,不大记得旁的什么事。

    愤怒中的表小姐直接朝着她撞了过来。

    “你不过是个一无所长的瞎子,要不是表哥想要阮家的兵法,你以为自己有能耐给他提鞋吗?”

    阮悠悠闻言怔了片刻,在这一瞬喉咙发紧。

    她那日只带了两个侍女,因阮悠悠要用双手抱儿子,其中一个侍女便为她拿着盲杖,另一个离得有些远,恭谨地低声问:“夫人,是否要回去了?”

    夜幕深深,四下漆黑如浓墨泼成,我身在阮悠悠回溯往昔的梦中,尽力感知她的心神,然而接下来的事发生的太快,快到阮悠悠和她的两个侍女都没有反应过来。

    湖的彼岸仍在继续着宴上欢庆,管弦呕哑织成绕梁之音,冷风吹过阮悠悠的脸颊,她的手臂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耳边有巨大的水花声溅起,她的恐惧兜头而来,一寸一寸蔓延到脚底。

    那位妒火中烧的表小姐,将她推进了湖里。

    “夫人!”

    侍女的惊呼中带着骇然的慌乱,趴在阮悠悠肩头的小公子呛了几口水,稚嫩的哭声尽数淹没在冰冷的湖泽里。

    作为一个不会游泳的母亲,阮悠悠所能做的,便是将怀中的儿子高高举起。

    那孩子用哭腔喊着娘,才不过两岁半的年纪,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

    哭声,水声,呼啸的风声,还有远处戏台传来的曲乐声,奔涌如越过洪闸的荒流,争先恐后地灌进她的耳朵里。

    那是隆冬十二月的夜晚,湖面冷得几乎要结冰。

    她的意识变得模糊,也渐渐有些撑不住,耳畔混和的声音嘈杂,眼前依旧一片漆黑。

    再然后,万籁俱静。

    像是过了很久,她终于睁开了双眼。

    头疼的仿佛要裂开,她极其难受地咳嗽,似乎能将肺咳出来,房间里依旧有熟悉的沉水香,飘忽着漫过纱帷,守在一旁的侍女惊喜道:“夫人……夫人终于醒了!”

    是了,她终于醒了。

    “小少爷在哪里?”阮悠悠哑声问。

    侍女会意,却支吾着说不出话。

    她的心沉了又沉,喉咙一霎腥甜,再咳时便有了血味。

    阮悠悠把手背搭在自己的额头上,她鬓发松乱,浓密的长发大概铺满了锦缎软枕,声音颤抖得尤其厉害:“他不在了?”

    “夫人!夫人请宽心,小少爷很好。”那侍女兴许是伏跪在床边,嗓音压得极低:“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侍女顿了一下,答道:“小少爷被送到了老夫人那里……往后、往后也会由老夫人照料。”

    阮悠悠没有再出声,她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眼角有滚烫的泪水滑过,良久后,才低低抽泣了一声。

    薛淮山来看阮悠悠时,她正坐在榻上绣着寒鸭戏水的花样,绣花针刺进她的食指,滴出的血湿润了绣布。

    “你才刚醒不久,怎么又开始做这些?”他低声问。

    阮悠悠立刻放下这些东西,她侧过身抬手摸索,好不容易碰到他的衣袖,泪水当即盈满了眼眶,哽咽道:“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薛淮山反握她的双手,“那天晚上你失足落水,后来被侍女救了上来。那片湖的□□,好在你和我们的儿子都没事。”

    阮悠悠睁大了双眼,她咳嗽了数十声,手指也攥得很紧,“我没有失足,是她推了我……”

    “谁推了你?”薛淮山松开她的手,又道:“悠悠,三日前的那个晚上,你的身边只跟了两个侍女,她们亲眼看见你不慎落水。”

    他说:“母亲体谅你带孩子不易,已经接走了……”

    “是你的表妹,是她推的我。”阮悠悠打断他的话,喉中咸腥如含着血丝,语气不知不觉放软了许多:“孩子不能没有娘,把宝宝从婆婆那里接回来好不好?”

    薛淮山默了一阵,没有回答。

    她想靠得离他近一些,却有些茫然地发现,只要他不发出声音,她甚至分辨不出来他的人在哪里。

    床前正站着她的心上人,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已经同他已经生了一个孩子。

    她知道他的耳朵后有一颗小痣,知道他最喜欢的乐谱和诗集,可她从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唯一能熟悉默念的便是他的声音。

    可这一次,他的语声漠然而沉缓,并不是她记忆中谙熟于心的样子。

    他说:“悠悠,你确实不适合教养孩子,这样的事还是交给母亲做吧。”

    末了,又淡淡添了一句:“孩子年纪尚小,等到他长了些年岁,你再看顾也不迟。”

    拒绝来得简洁明了,且十分干脆,却叫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又过了几日,阮悠悠方才能够下床时,她召来侍女,想要亲自去婆婆那里走一趟。

    走路花了半日功夫,她踏进婆婆房前门槛的那一瞬,挂念几日的小儿子便飞扑到了她面前,软嫩的小手紧紧拽着她的手指头,尚未说话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阮悠悠扔掉手里的盲杖,蹲下来搂着他道:“乖,不哭了,让娘亲抱一抱……”

    “娘……”那小公子抽噎着问:“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她的心顿时酸疼了一片,最终也只是轻声答了一句:“娘亲疼你还来不及。”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阮悠悠闻声抱紧了儿子,却听到那叫唤着的嬷嬷离得更近的脚步声,她抱起儿子转身就想往回跑,却被人硬生生拦了下来。

    她才想起来,就算没人拦她,她也是走回不去的。

    “把小少爷放下吧,您这是何必呢?”拦路的嬷嬷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地劝慰道:“老夫人也是慈悲又心善的性子,定是会好生照顾小少爷的,您大可放心啊……”

    小少爷仍在哭,一个两岁多的孩子,遇事最直白的表达就是哭泣不止。

    但这孩子除了哭以外,还哽咽地喊着娘。

    阮悠悠的喉咙涩疼,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可是让一个母亲将她的孩子交给别人,无疑于在她的心口剜下一块肉。

    在这一刹那,阵心的光晕仿佛黯淡了下来,引梦阵里出现了漩涡一般的疾风。

    阵外雪令拔剑出鞘,扬声道:“毛球,快出来。”

    我静静地站着,蕴了法力灌入那阵心,无数杂音蓦地乍现,像是陡然纷飞的碎片。

    我听见了各种各样的言语,杂乱无章且交错分离。

    “公子要去国都了,听说是兵法谋略受国君赏识,我们公子那样的人物,果然是要去国都的……”

    “那夫人怎么办,公子一定会带上我们夫人吧?”

    “国都都是名流贵族,公子的夫人却是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啧,公子该是有些烦恼吧……”

    那大概是阮悠悠和薛淮山的最后一夜。

    锦绣屏风前,纱帐摇曳,她为他整理离行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叠好再拆开,再重新叠成最整齐的模样。

    轻纱拂过阮悠悠的手背,她平静地像是寻常人家的妻子。

    “我会在年底回来。”薛淮山揽上她的肩,缓声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阮悠悠身体微僵,心底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此行不会带上她。

    想到尚在婆婆那里的儿子,她又问:“那我可以去……”

    “上次你去瞧那孩子,他哭到背过了气。”薛淮山的嗓音低了几分,接着道:“母亲的意思,是等到孩子再大一些。你既然看不见他的样子,迟几年也无妨。”

    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听到这样的话都觉得心冷。

    寒风刮得更急,阵角依稀现出半道裂痕。

    我后退一步,转身想从引梦阵里跑出去,却不料那阵心融化成滚烫的沸油,眼看着便要烧到脚边。

    崩坏的乱音入耳,整个梦境都变得有些扭曲,雪令挥剑斩断了阵结,用剑气将阵心拦在另一边。

    我呆了一瞬,扶着阵角跌撞着跑了出来。

    雪令一把拉住我的衣领,从上到下地审视我全身,黑色的眸子里隐有愠怒,问出口的第一句却还是:“受伤了吗?”

    我微红了脸颊,诚实道:“没有……”

    随即我又抬起头,双眸清亮,定定将他望着,“最后好像听到了阮悠悠的声音,她自请了一封休书……薛淮山似乎也没拦她。”

    雪令叹了一口气,又问:“然后呢?”

    我顿了一下,继续说:“薛母不让阮悠悠见她年幼的孩子,临走时,阮悠悠只带了几件孩子穿过的衣服。只是我还是想不通她的执念在哪里,你说她到底……”

    “你们……在说什么?”

    听见这一声问话,我怔了半晌。

    清冷如水的月光下,披了一件外衣的阮悠悠站在竹门前,苍白着一张俏丽的脸,红唇失尽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