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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嫣出殡那一日,魏府上下一片缟素,仿佛在夏末时节落了一场凉极的雪。
魏济明在灵堂前站了几天,他不吃不喝,目色黯然,像是在做一场绵延不止的梦,梦里梦外万般皆空,任谁都无法叫醒他。
直到粉团一样的常乐瑟缩在他脚边,带着哭腔的童音糯糯叫了一声:“娘到哪里去了……”
常乐自小就不喜欢哭,更极少让大人操心,可是这一次,豆大的泪水从她的双眼中不住滚落,她抱紧了魏济明的腿,小小的身子哭到发颤,却还极力压抑着不发出声音。
魏济明缓慢地弯下腰,伸手抱起了女儿。
“她走了。”魏济明低声道,他在说给女儿听,也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再也回不来了。”
魏济明紧紧抱着常乐,一步一步走出灵堂。
清晨的日光明媚生辉,却刺得他双眼发痛,他抬头看向碧蓝色天空,眼底忽然一黑,倒头栽下了石阶。
几日滴水未进,哪怕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
魏济明跌下台阶后,不幸摔断了一条腿,从此往后,若想行步,只能依靠轮椅或拐杖。
然而即便如此,他却还私藏了几分庆幸。
只因那日摔下石阶时,他牢牢护住了怀里的常乐,没有让宝贝女儿受到一点伤。
魏济明虽然摔断了一条腿,却仍是家底丰厚容形俊朗的上京贵公子,魏家的店铺门面依然伫立于定齐国最繁华的街巷,属于魏氏的商队仍旧时常来往于四通八达的官道。
因而在定齐国都上京城内,还有很多出身名门的少女,愿意嫁予魏济明为妻,愿意为他开枝散叶,生儿育女。
魏家的族长上门找到了魏济明,同他商量续弦的事,并且出于某种目的,言辞切切地劝诫道:“你如今只得了常乐一个女儿,若是再度娶妻,也许不日便可得个儿子,继承你名下那笔巨产。”
彼时魏济明正端坐在轮椅上,手中捧着一盏上好的清茶,他喝了一口茶,方才不急不慢地回话道:“我的钱,只会留给常乐。”
他放下茶杯,又添了一句话:“我不会再娶,也不会有别的孩子。”
从前的魏济明只饮得惯浓茶,且是那种茶味扑面而来的醇厚香茗,但谢云嫣喜欢的却是水出云,听名字便知是清茶中最为寡淡的那一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魏济明只喝诸如水出云一类的清茶。
族长听了魏济明的话以后,心头颇为愤懑,过了良久才平复道:“济明,你三岁便会拨算盘,五岁就知道如何记账做买卖。我还记得你八岁那一年,瞒着你爹混进了北上的商队,在骆驼的背袋里藏了几日才被人发现,你冒着这般大的风险,不过是为了看商队如何买卖骆驼和马匹。平常人家的公子哥,到了十五岁还只知道花销家用,你却已经将商号开到了邻近的赵荣国。”
魏济明一直很平静,只在族长说到“赵荣”二字的时候,他手中茶杯里的水,轻不可见地晃了一下。
便是连赵荣这两个字,都会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谢云嫣。
“你这些年的辛苦,我们作为长辈,自是看在眼里的。”族长目光温和地朝着魏济明笑了一下,带着期许与肯定接着道:“你生来就是魏家的人,也是我魏家堪挑大梁的中流砥柱。如今的魏氏一族中,无论老辈还是新近的年轻人,手下的生意都没有你坐得稳。可魏家的东西说到底都是魏家的,常乐往后总要嫁人,难道要让她带着魏家大半的财富嫁给旁姓别支的人?呵呵,若将此事说出去,怕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魏济明侧目看向魏家族长,他虽坐在行动不便的轮椅上,却让族长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
“那依族长的意思,我是不是该娶赵家的大小姐,或者把张掌柜的女儿纳到房里来?”魏济明轻笑了一声,他的笑声低缓而温润,却听得人心生寒冷,“赵家大小姐是你的外甥女,张掌柜的女儿是你的妻侄,你把她们两位的画像和诗集带给我,也算是有心了。”
族长面容一怔,颇有几分尴尬。
他做这些诚然是有些私心,但也仅仅是希望能与魏济明关系更近,因而语气隐有不悦:“济明,你这话便说的不对了。那两个姑娘好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什么模样品性我最是了解不过,这才放心将她们二人交予你手上。我的岁数也不小了,不会想着要从你们这些小辈的手中捞得什么好处,又哪里能捞得到什么好处。唯一的期望,也只是想让你早日得个继承家业的儿子,好让你爹在九泉之下瞑目安息。”
族长这番话说的恳恳切切,顺水顺情,然而魏济明却没有打算承下这个情。
他似是不想再与族长谈下去,自抽屉里掏出一本平淡无奇的名册,缓缓放在了桌面上。
“族长今年已经五十有八了吧。”魏济明的手指敲在轮椅的扶手上,发出一笃一笃的声响,他顿了半晌,等到族长目瞪口呆地看完那本名册,才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既然年事已高,何不将肩上的担子交由旁人扛着?”
“你、你……”年纪五十有八的族长大人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魏济明推动轮椅,向前行了约摸一尺长的距离,对着族长悠然一笑,“魏氏的长辈联名上书选立我为族长,明日官府的认证公文便要生效了。”
族长诧异万分,面上仍不显山露水,语调沉然道:“济明,一族之长的位置何等重要,族内人又怎会任由你随意操控?”
“你也说了,我手下的生意稳。”魏济明看向门外,眸光一片空然悠远,“孝敬长辈的钱,济明还是掏的出来的。”
族长扶着木桌站起身,身体微颤,“我一向对你寄予厚望,可你竟然把商场上学来的东西,用在了自家人身上。”
魏济明笑了笑,却没有接话。
“你为何非要坐这个位置?”
魏济明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看向族长,缓慢地回答:“我不希望魏家上下有人强迫我做任何事,更不希望有人强迫常乐做任何事。”
族长听言沉默了很久,才叹了一口气:“你近来大肆倒卖西域马匹,可是为了引起官府的注意?倘若你能因此而见到国君,确实可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甚至一跃成为皇商……可万一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不会有事。”魏济明向前移了一丈远,又低声道了一句:“有劳您挂心。”
族长离开后,又过了很久,常乐从门外的花丛中钻了出来。
“爹!”
魏济明脸上浮出了真切的笑意,他招了招手,沉沉唤道:“乐乐,到爹这里来。”
常乐一路小跑着奔过去。
她立定在魏济明面前,扬起一张白嫩的包子脸,黑亮的双眼直直看着他,“爹,今天有觉得腿疼吗?”
魏济明的腿每日都会疼上几回,到了下雨天,病情尤甚。
不过魏大公子又怎会掏不起治腿的钱,如今整个上京城的旺铺几乎都署在他的名下,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不愿医治。
有的时候,他疼得厉害会产生幻觉,在这样的幻觉里,他能见到清丽动人的谢云嫣。
为了那惊鸿一现的梦中美人,魏济明固执而偏拗地守着这个秘密,始终不曾想过找大夫来减轻他的病痛。
即便在面对待常乐时,他也不打算说实话。
魏济明拍了拍常乐的脑袋,轻然一笑答话道:“都过了这么长时间,爹的腿早就不痛了。”
常乐信以为然,扑进魏济明怀里道:“爹你别急,大夫说好好治,总有可能再站起来的。”
魏济明抱着白嫩如糯米团的女儿,眸色微动。
“乐乐,爹同你说些话。”
常乐听到她爹这样说,带着婴儿肥的包子脸仰的更高,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看看窗外。”魏济明转过轮椅,望向窗外的繁茂树杈,“站在树上的鸟,不会害怕枝杈突然断裂,因为它相信的不是树枝,而是自己的翅膀。”
“你娘就是这幅性子,凡事都会自己扛,也怪我那时无知无用,只能让她受累。”魏济明顿了顿,低声继续道:“但乐乐不需要。爹在这世上待一日,便会用一日为你算计谋划……往后无论我在不在,一定会让你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