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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了,韩征生日这天又回到了韩宅,来的人不多,或者说除了铁瓷的安东,根本没有外人前来。
往年无事也要来攀亲戚的早不知去向,盛极必衰这一亘古不变的规律后,多年门庭若市的韩宅,终于迎来了门可罗雀的萧条景象。
不过能让韩征在意的倒不是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而是家里的那一位大员助阵——多年之后,在他迈入而立之年的时候,韩仲韬又一次出现在了餐桌边。
这话说的韩仲韬带着几分尴尬,问:“有这么多年了吗?”
安东在一边笑,说:“叔,上一次你帮阿征过生日,我还穿着开裆裤呢!”
韩仲韬讪讪。
一餐饭吃完,闲话过几句后,安东便早早离开。
韩征送他到院子里,问:“今晚是就住这边,还是要到你新房那边去?”
安东白了他一眼,说:“回那边去。”
“小娥最近在家?”
“嗯。”
“还好吧?”
安东对这话题不大感冒,去看韩征,这小子是一脸的不怀好意。自小争斗,相处的第一要义就是,你恶心我的话,我一定得加倍恶心回去。
安东于是拍拍他肩,问:“你呢,跟那位小沈还好吧?”
韩征果不其然地挡开他手,说:“去你的。”
安东去掐他瘦得只留皮的脸,嘬尖了嘴说:“哟哟,还生气了啊。”韩征只差要揍人,他连忙躲开,笑道:“司音旁敲侧击问过我几次,我可都替你挡过去了。不过这东西玩一次还行,玩得太多,当了真了,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韩征听得皱了眉,推他一把,说:“我让你帮我了嘛,你小子添什么乱啊!”
安东一肚子狗咬吕洞宾的不自在,嘀咕着:“成,以后你们俩的事我一概不管,免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亏我那次还提醒她过来,白眼狼。”
安东说着抽出根烟,韩征也要了一支,两人就着安东手里的火点着了。一团烟雾里,韩征声音比他还低,说:“你助攻……她不还是没过来嘛。”
安东白他一眼,说:“意外,刚说那天她就有任务了,现在还在外地转悠呢。”
韩征说:“也有可能就只是为了躲我吧。”他拿烟的一只手掐了把太阳穴,叹息道:“安东,为什么她让我这样身心疲惫呢?”
回去的时候,韩仲韬帮着阿姨收拾碗筷,这双拿惯钢笔,批阅文件的手,对这些事情显然已经生疏。
韩征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只碗从他手里滑落,摔到地上摔得稀烂。他拦开父亲试图捡起碎片的手,说:“让阿姨打扫吧,你一把年纪能做什么?”
韩仲韬很是不爱听这话,说:“开玩笑我年轻时候是在生产队做烧饼油条的,我什么不会……咦,我多大年纪了,你小子口气不小啊!”
韩征笑着扶他去一边沙发坐着,韩仲韬闻见他一身的烟味,不由皱眉,问:“又出去偷着抽烟了?”
韩征直摇头,一脸的不服气:“我都多大了?”
阿姨为他们端上一杯茶,茶色碧绿,香气扑鼻,尝在嘴里没有一点苦涩。韩仲韬喝了一口,看着杯子里根根直立的茶叶,说:“以后大概很难喝到这么好的茶了。”
韩征表示不屑,说:“又小瞧人了吧,你儿子我这点能力还是有的,你要想喝,随时打电话告诉我,我买给你。”
韩仲韬连连点头,说:“好,好,不亏,我还有一个好儿子!”两只黑眼珠子落到他身上,却是已经换了语气,问:“阿征,你最近新闻不少啊。”
韩征眉梢一挑,说:“您又听谁编排我了?”
韩仲韬说:“漫天都是你的绯闻,压根不用刻意去听。”
韩征坦然:“说说。”
“你跟小明星瞎来腔?”
“小娥公司的聚会,安东嫌无聊拉上的我。全场除了小娥,都是十八线的小明星,跟她们说礼貌寒暄几句不算瞎来腔吧?”
“你还送人家礼物。”
“那晚手气太旺,随便一抽就是特等奖,好像是个什么首饰,没打开来具体看,随手给了旁边一位。早八百年前的事了,现在我连那人是谁都想不起来。”
“那怎么别人都没话说,一轮上你,就什么脏的臭的都泼过来了?”
韩征一脸别有深意的笑,看着坐在对面的父亲,欲言又止地说:“爸,这事儿还不是托您老的福吗?”
谁不知道韩家失势了呢?
这世上没有真相会被永远雪藏,哪怕当事人选择秘而不宣。韩途的事情为这看似固若金汤的家撕开一道口子,于是牛鬼蛇神,于是妖魔鬼怪,顺着这缝隙一拥而入。
韩仲韬一生实干,唯一的污点是动用一切力量救他的小儿子。迟来的处分看似力度平平,实则给了他致命一击。追责的程序也已经开始启动,拔起萝卜带出泥,还有多少考验在等着他?
时也,命也……怨不了别人,还不就是自作自受。
韩仲韬慢慢悠悠地又押了一口茶,问:“那沈家的那位小姐呢?你们俩是不是在一起了?”
韩征表情不变,说:“看你怎么界定在一起了,如果是谈恋爱才叫在一起,那我跟她可是清清白白的。如果是有肌肤之亲就算在一起,那我糊里糊涂下亲过她一次,她因为这个倒是一直跟着我。”
韩仲韬将杯子往旁边一放,说:“胡闹,刚刚还说你没瞎来腔的,你这不叫瞎来腔叫什么?现在是多事之秋,她也不是等闲之辈,不管是为她还是为你,你都该趁早跟人说清楚去!”
韩征一本正经:“说过好几次了,就是她挺执着。”
父子相对,都是长吁短叹。韩仲韬一腔怒火,在看到韩征瘦削的脸,夹杂着白发的鬓角,又联想到去世不久的小儿子后,渐渐烟消云散。
他问:“阿征,你是不是还想着司音那丫头?”
一语切中韩征心事,他又是肯定又是矛盾,烦躁里站起身来,说:“困了,我去睡了。”
韩仲韬喊住他,说:“不然找个时间,我亲自去跟她道个歉。”
韩征站了半晌,最后还是摇头,说:“算了,如果她执意不想回来,是没有人能找回她的。”
***
晚上,韩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百无聊赖,抓着手机从短信中未读的第一条往下翻,往年挤得装不下的信箱,这一天是过分安静的,最关怀他的是不屈不挠的营业厅提醒。
尊敬的客户,您的流量,您的话费,您的通话……
韩征睁大眼睛看着黑暗笼罩下的天花板,始终在等。
手机这时候震了一震,韩征立刻一个鲤鱼打滚坐起来,翻出来一看却是安东的,他报平安,说是已经到了,让他不要担心。
韩征看看时间,问他是不是步行回去,否则哪里的豪宅需要开一个小时才到。安东嘿嘿支吾一句,不用说就知道,他还在外面流浪。
他想到前段日子遇见艾小娥,她妆容精致得体,那被粉重重遮盖的脸上却依旧流淌着某种叫不满的情绪。他还没问,她便絮絮地说开来。
安东是不怎么回家的,但他也恪守一个有婚约在身的男人的本分,从不沾花惹草,至少不让她知道。幸好她也工作繁忙,并不怎么着家。
前一刻还是带着深闺怨妇的忧伤,有人过来敬酒,她又笑着拉过一边的未婚夫,体贴地向人夸奖,他对我是很好的。
韩征在一旁看着,像是看到身边大多数人的生活,外表华丽光鲜,脱下这层大袍子,蛀掉的皮底子里爬满了虱子。
婚姻于他们是什么,爱情于他们又是什么,起初的一两点挣扎,习惯之后便觉得存在即合理起来,他们擅长于自我麻痹,自我催眠。
……他也要跟他们一样?
一个电话拉他回现实。
这次不是安东,不是小娥,甚至也不是酷爱半夜宣布任务的翻译室,屏幕上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
韩征立刻接听,说:“司音?”
司音那头静悄悄的,她声音里带着一点稠,像初秋刚落的雾气,迷蒙而动人,说:“是我,司音,你睡了吗?”
这问题很是多此一举,韩征说:“还没啊,这不是在等你电话吗?”
毫无预兆的,司音那边哄得一声笑闹起来,拍桌子的声音,敲酒瓶的声音,还有人吹着口哨,喊:“司音!司音!”
司音捂着话筒,噪音便小了点,很长时间没人说话,直到她推门出去,世界又回到他们两。她很是抱歉:“对不起啊,打电话是为了跟你说生日快乐来着。”
韩征从床上起来,赤脚走到落地窗边,一边吹着凉风,一边道:“谢谢你啊,司音,挺小的一件事,难为你还记得。”
这淡淡的讽刺,隔着电话,司音都仿佛能看见他挑着眉,眼中是深沉的戏谑。
又是很长时间的无人说话。
司音站得两脚有些发麻,想说没事就挂了,他好像察觉了她的起兴一般,赶在前面问:“很久没听到你消息了。”
司音如实说:“是啊,跟着大部队出来采风,走了挺多地方,有些挺偏僻的,手机都没有信号。”
韩征说:“哦,明白了,原来不是故意不联系我啊。”
“……”司音说:“是我怕你会不想理我。”
夜色深沉。
人是伴光而出的动物,昼出夜伏是祖先留下的习惯,因而无论白日里有怎样的跋扈,夜晚冷下的时间里,总是有无可奈何的几分脆弱。
司音靠墙而站,后脑抵住冰凉的水泥面,白天说不出的话,现在就像自己长了脚,说出来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惊讶。
韩征亦是怔了怔,片刻,说:“怎么会呢,我是永远都不可能不理你的。在我这儿,许多事过去就是过去了,你呢,司音,过去的事让它过去了吗?”
司音向着话筒,无声地笑了笑。
韩征又说:“司音,你什么时候回来,找个时间给我,咱们出来聊一聊好吗?有些事情,有些话,电话里很难说清楚,非要面对面地跟你说才行。”
司音想了一想,说:“好啊,我没几天就能回去,到时候我给你电话。”
韩征说:“好啊,请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去接你好吗,给你接风洗尘。”
司音说:“好,会麻烦到你吧?”
韩征哼声:“胡说什么呢!”
房间里有人出来,聚到司音身边,七嘴八舌地调侃她。司音翻个面,给自己留出一点空,捂着手机说:“我这儿还没结束,先挂了。”
韩征说好,又喊住她,问:“司音,刚刚你是在玩大冒险的吧,题目是什么,给前男友打一个电话?”
司音装作没听见,立刻将电话掐了。不免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浓情故事,深情的男孩向女孩告白,问他是不是游戏玩输了,选的大冒险。
他说是啊,不过我玩的是真心话。
旁边有人递来一杯酒,她质疑不是已经完成任务了吗,大伙起哄:“你这时间太久,影响我们的游戏进程了,来喝酒喝酒。”
司音也不推来让去,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大家纷纷鼓掌说:“巾帼英雄!”
谁知道酒刚一下肚,就像孙悟空挥舞金箍棒,在她胃里闹起了天宫,她一路捂着嘴去卫生间外吐得稀里哗啦。
有人来拍肩,问:“没事儿吧,巾帼狗熊。”
她一边漱口一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