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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应付众人很费了苍郁许多精力,待她回到长信宫,趴在辇车里动都懒得动了。
正等香识扶她下车,却听外头响起了赵常侍的声音:“陛下正等着娘娘,还请娘娘前往长庆宫。”
不是忙吗?苍郁腹诽,扬声回应他:“孤知道了,那便去长庆宫罢。”
说完不由得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令自己清醒些,应付姬杼并不比应付那一群女人轻松多少。
进了长庆宫,赵常侍却并未带她去寝殿——临华殿,而是向文华殿走去。
皇帝处理政务的文华殿是不许后妃进入的,以免后妃干政,因此苍郁一开始并未想到赵常侍会带她去那里。直到他在殿门一侧停下,请她入内时,苍郁才意识到姬杼在这里面等她。
“不是不许后妃入内么?”苍郁问。
“娘娘说的其实并非祖制,陛下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赵常侍恭恭敬敬地答道。
苍郁仔细想了想,这句话确实从未听姬杼说过——主要是没有机会听,因为寻常后妃连临华殿也未必有胆子进去。
“娘娘请。”赵常侍催促道。
“陛下现下心情如何?”苍郁小声问。她仍不着急进去,实际上她在想若是姬杼心情很差,她可以考虑先溜回长信宫,因为现在若是要再应付一个暴跳如雷的姬杼,她一定撑不住。
“陛下是因娘娘而心情不好,娘娘却只想避开么?”赵常侍这个人精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理。
“呵呵。”苍郁干笑,提起衣摆跨进了文华殿门槛。
文华殿进深三间,姬杼在正殿办公,苍郁入内时他批阅折子正聚精会神,仿佛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外在动静。
苍郁拿不准他是在拿乔还是当真没注意,也不打扰他,自在一旁寻了位置坐下,闭目凝神。
她原只想眯一会儿,哪知一不留神睡着了。
苍郁是在轻微的颠簸中醒来的——姬杼抱着她,不知要往哪里去。身上搭着他的披风,方醒来时鼻子异常灵敏,只觉龙涎香的味道颇有些刺鼻。
姬杼似乎没有发现她醒了,因为他安安静静的,并没有任何动静,连脚步声都依旧那么轻。
他身后有好几个人,尽管脚步也都放得很轻,但谁也不能一丝声息也没有,只要留意听,便能听得到。
苍郁实在是困了,闭上双眸又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时人已在临华殿他的寝室内。外间灯火明亮,窗外也并没有微光透过窗纸,大约仍旧在深夜。她好好地躺在床里侧,只着了里衣;窗外侧却没有人。
苍郁睡饱了,一时半会睡不着,便披了衣向外走。姬杼一定是在外间,只是不知在做些什么。无论今夜他为何突然生气,无论他生气得多么古怪,这种事情是第二次发生,她便不能任它糊里糊涂地过去。如今她睡好了恰好有精神,打算向他问个明白。
姬杼果然在外间。同她初入文华殿时一样,他仍旧没有发现苍郁。
一看到几案四周堆放的奏折,苍郁便知道他是将文华殿的折子都搬过来了。临华殿的格局与宣华殿相似,也是窗下放着长榻,榻上堆着许多软垫,墙边架子上还堆了许多书。——总体来说,和她胡乱布置的宣华殿怪到一处去了。
宫里一定找不出第三个这样毫无章法的寝殿。
不过临华殿比宣华殿整洁了许多,因为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胡乱放着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所有东西的摆放都十分注重齐整,显示出它的主人多么热爱井然的秩序。
苍郁这回不瞌睡了,从架子上挑了一本书。在他书架上挑书是件十分容易的事,因为什么书都有,苍郁一眼便看中那套多达十数卷的《海国图志》。
她以前从未听说过这套书,一看名字便知写的并非本朝之事,十分好奇。
苍郁抽出第一卷,回头看了看姬杼。他坐在长榻正中,正一无所觉地消灭着愈来愈少的未批阅奏折。
无论左侧还是右侧的位置,俱都不够她舒舒服服地倚靠。
外间一角放着煮茶的炉子,温着一壶茶,苍郁将他桌上已冷掉的茶水换了,抱着书挤上长榻。
直到这时,姬杼才终于有了动静。他抬起头,侧向苍郁,面上有片刻茫然。仅仅是一瞬而已,又回复为澄明。
苍郁用下巴点了点桌上的热茶:“陛下喝口茶,臣妾陪陪陛下。”
姬杼抬手揉了揉眉间,拿过茶饮了一口。将茶盏放回几案上,他用熬夜熬久了而独有的低哑嗓音说道:“累了就去睡,朕无需人陪。”
“可臣妾不想睡,就想陪陪陛下。”苍郁娇声道,扬起手中的《海国图志》:“臣妾看书,不会扰到陛下的。”
姬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说,回头继续埋首奏折中,只是批阅的速度比先前更快了些。
苍郁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序页开头便吸引了她:“泱泱大周,实非自居之上国也。不披海图、海志,不知宇宙之大、南北极上下之浑圆也。”
敢在书中第一页就说这种话,这人是想造反?
若真是想造反,这套书便没可能出现在此处;可若不是想造反,那内容一定很有意思。
苍郁便看了下去,谁料一发不可收拾。
此书写的乃是海外之国的天文地理、风俗人情、士农工商等方方面面。苍郁只知海外之国人长得与大周人很不相似,却不知他们无论吃穿还是住行都相差甚远。例如大周兴建房屋,素来图的是“快”和“方便”,通常选用木头而非砖石,譬如皇宫,听闻当初从打地基到修建完成也不过两年有余。虽然木头的缺陷是极易发生火灾,也容易坍塌;但无论取材或是重新搭建都很容易。大周很少有人会想过在一栋房子里一代一代地住下去,小辈长大了娶亲也是重新建房,因此数百年来,木头仍是兴建房屋的首选。
海外之国却不同,他们宁可选用更加麻烦的砖石,花去数百年的时间,一代又一代的子孙生活在同一座宅子里,将宅子世世代代传下去。
这些都是苍郁从前闻所未闻的。
她看得正入迷,那边姬杼奏折终于批阅完了,欲寻她说话,却见她一双眸子极其明亮,在书页间快速穿梭着。
姬杼便去看书的封皮,见是《海国图志》,一时来了兴致:“阿郁也喜欢这本书?”
苍郁听到他的声音,便从书里抬起头来,略有些呆呆的问:“陛下方才同我说话?”
她只听到有声音,却未注意听内容。
姬杼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苍郁这回听清了,点了点头:“这本书写得很有意思,只是不知由何人所撰?能有这番见识与笔力,一定是个学识渊博、去过很多地方的人,臣妾从前从未听闻过这样的人呢。这套书应当许多人都会喜欢,可怎地以前从未见过呢?”
看看序页的落款,此书应当成书于先帝年间,已经很多年了,怎地竟会被埋没?
“阿郁没听过并不奇怪,因为此书第一句便触怒了父皇,父皇将他斩首了。”姬杼淡淡地解释了她的疑惑:“朕书架上这一套,乃是世间唯一仅有。”
原来是先帝不喜欢。
“那……陛下为何不刊印这套书,令更多人看到呢?”苍郁疑惑道:“臣妾原先只知海外之国能制香露,却不知他们也懂得许多大周并未听闻过的东西,其中一些看来甚是危险,若是吴国知晓而朝中无人知道,只怕打起仗来我们要吃大亏。”
“阿郁说的是。”姬杼面上露出遗憾的神色来:“只是连素来开明的太傅也不赞同朕披露此书,称其为妖书,畏惧此书一旦风行,必定会乱了君臣纲常、天下秩序。朕虽不敢苟同,然太傅终是朕启蒙恩师,他将此事看得十分严重,不惜以死谏劝阻。朕并非不为,实乃不能为。”
他长叹一声:“朕也曾试图说服其他人,然而……想不到,竟只有阿郁与朕所想相同。此书之言论太过大胆犀利,众人不是不信,便是不敢信。何况阿郁所忧心之事,从无人想到,众人固步自封,便以为旁人都一样。”
“难道竟没有别的法子了么?”苍郁问。
“法子自然是有,只是对太傅颇为不敬。”姬杼面色十分复杂。
“什么法子?”
“待太傅过世,寻一些人将书中言辞太过之处删去或修订,再做刊印。”姬杼答得爽快。
“为何要等太傅过世,直接重新修订不可么?”她很是不解。
“因为太傅说修订了也不行,他素来顽固得很。”姬杼无奈道:“他是朕的恩师,至少在他生前,朕还须顾及他一些。”
“陛下可真不容易。”苍郁感叹道。虽说他奋力令自己不惧苍氏等世族了,却依然受着道义的束缚,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阿郁既然知道朕如此不易,是否该对朕更好一些?”姬杼不满地说。
未料他会突然说起这个,苍郁无语极了。他这是想借题发挥,和她清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