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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武帝(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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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你可知罪?”

    皇帝开门见山,没半点子弯绕,这话一吐,莫说卫子夫,连御侧窦沅都惊了好大一跳。她的目光转向了皇后。

    原以为皇帝老奸巨猾,要套话呢,必不肯这样开门见山的。卫子夫腿一屈,心里直打哆嗦,缓怔后,向皇帝勉强一笑:“臣妾不知……陛下罪责为何?是为甘泉宫钩弋夫人之事?”

    “并非,”皇帝呷了一口茶,“赵婕妤年轻,初入宫闱,必不懂规矩,她开罪了皇后,多半是她自己的过错。朕绝不会因这事儿,怨怪皇后。”稍冷的目色便觑向卫子夫,目光所触之处,当真似冻了一层冰霜:“皇后,你说是不是?”

    当真无半点儿夫妻情分可言了,卫子夫只觉冷,数十年前,赐她荣华富贵的皇帝,早已不是她熟识的模样。他们早生分啦。天家恩情,到底“恩”字为前,皇帝所赐的恩,斤两都数算的好,一斤一两,清清明明,不累半点“情”。

    天家,就是这样冰冷而生分。

    她长久谒,再抬头,缓声道:“臣妾不敢。”

    “皇后,你还似从前一样,温温婉婉,”皇帝说话的声音也很温、很缓,却并不“柔”,尽管无愠色,但总觉错差了些什么,他道,“但朕已经不喜欢了。朕够厌烦,这许多年来,听惯了温声软语,每一个人,都似那样怕着朕,但你们背着朕,做着多少教朕怕的事儿……朕不究,并非是朕糊涂。你看着朕——此刻是朕问你,你……当年桂宫之事,你有无搀和?”

    她低头,不肯吭气儿。

    “你看着朕——”皇帝拔高了音量:“朕最厌烦旁人诳朕。朕与母后有龃龉,母后生前,朕未做多少孝顺事,是朕不对,朕愧为人子。但,因着甚么,朕才如此,你该明白。”

    她略一沉吟,而后,狠叩首——

    “臣妾知错。”

    “错在何处?”皇帝嗽了声。接着,咳嗽声便一阵盖过一阵,他老了,年迈便体虚,饶是帝王,亦逃不开老天烦琐却公平的铁则。为人者,血肉凡胎,总要老,总要死的。

    窦沅忽然有些难过。

    便转头去瞧皇帝,——此刻他非帝王,而只是一个年迈的老者,在窦沅眼里,龙钟老态的帝王,为旧情锁,……一片伤心画不成,总不过是,一副伤心的画罢了。

    他的悲伤与难过,只能藏在夜间,宣室殿寒灯冷蜡下,皇帝独饮寒夜凄清。及早临朝,他又该是步履稳健、器宇不凡的王,丹陛下,跪着他的臣、他的仆。他只能冷眼看着。

    坐镇他的江山,君临天下。

    最寂寞是孤家寡人。

    多可怜呀。

    窦沅转回了头。余光却瞥见皇帝也在瞧她,刘彻极深的目光,带着淡意的嘲讽,第一次,她在他眼里读出了别样的意味:“阿沅,你别可怜朕,朕憎恶同情。”他好似在这样说。

    为君者逐鹿中原,最崇尚是铁血与戈矛。他不必俯首接受他人的同情与安慰。

    他不必。

    也不需要。

    卫子夫缓缓开口,回皇帝话:“禀陛下,当年之事……臣妾有错。臣妾知错!”她默声有泪,继续道:“……当年桂宫事发,太后亲赐远瑾夫人白绫,不想远瑾夫人是个烈性子,绞碎了白绫,自个儿沉了塘子。此事之后,臣妾与长乐宫不免心中生悔——远瑾夫人虽做坏了事,但她毕竟承君恩,乃陛下亲封,实该待陛下回宫,再行决断。”她哽声:“臣妾错了。”

    “继续说。”

    她歇了歇,道:“后来臣妾谒长乐宫,太后与臣妾谈及此事,臣妾方知,远瑾夫人腹中骨肉,的的确确乃龙脉贵胄!妾因惊问:母后早先便知道?太后娘娘答是,诬陷远瑾夫人与腌臜人珠胎暗结,太后亦是默许的。陛下未出世的那孩子,不过是个契机,他……来的不是时候……”

    皇帝只觉五雷轰顶,他原该料到的,便是如此。皇太后有太多的理由诛桂宫,趁皇帝远行,除掉媚上惑主的女人,对一个深爱儿子的母亲来说,太应当。

    也正因为这“太应当”,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皇太后自认为做了最对的事,却反败下了最坏的行。

    皇太后已入地宫,糙话儿,便是讲,死无对证了。

    死无对证,凭谁都可翻弄。

    皇帝明知故问:“因何?太后因何要这么做,剜朕的肉?”

    卫子夫眼色略有些忧伤。陛下的心头肉……即便过去这么多年,即便那个人早已不在了,她仍然是陛下的心头肉!

    卫子夫道:“因远瑾夫人乃陛下心中最重要之人,这连臣妾都知道,太后娘娘身为皇帝母亲,又怎会看不出来?昔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险丢姬氏数百年江山,自古美*国,往事累累,太后娘娘心中有虑,亦是正常。她便索性先下手为强了。远瑾夫人若还在,陛下势必为其忧伤神劳,于汉家江山,无半点益处!太后娘娘这才忍痛……”

    “她死了,你们弄死了她,朕便不忧伤神劳啦?”皇帝嗤之,只觉好笑。因道:“这么说,当年桂宫之事,旁责算母后的,皇后你——你在朕出宫后、桂宫出事前,完全不知她已身怀有孕?”

    卫子夫不说话。

    帝君忽地冷笑,眉色翻扬,凝若冰霜:“好一个皇后!”因咄:“——贤惠至极啊!你将罪责推的一干二净,全赖母后,如今母后已归入地宫,朕如何找她对质?想来亦是如此,你方敢这般!皇后,你……太教朕失望啦!”

    窦沅便知今儿皇帝是不肯轻放过人啦,既这么,该来的、该做的,便都一并了了吧!因代皇帝宣:“宣医官——”

    卫子夫微微一抖。

    皇帝看都不看太医令,烦躁地抬了抬手,示意医官免礼,因说:“有何话,该说的,你都说,这会儿全倒了出来,往后便没人敢为难你,若藏着掖着半点儿,非但朕要与你不好过,谁或想杀人灭口,你尚逃不过!”

    卫子夫大惊!皇帝这话儿,瞎心子的人都能听出,是撂向她的,并非与太医令说。他在威胁她,……“杀人灭口”,皇帝竟用了如此严重的四个字!多年夫妻情分,她在他心里,原是这样的毒妇……

    已离开长安多年的老太医令不想又卷入诡谲风雨中,因跪拜:“禀陛下,陛下亲征那一年,下臣责负为桂宫远瑾夫人请平安脉。臣确确记得,陛下尚未随大军开拔离行长安时,远瑾夫人已身怀有孕……”

    “你确实?”皇帝挑眉问。

    “下臣不敢诳言,确实远瑾夫人有孕!那一日,臣跪凤阙阶下,候陛下宣见,正为这事。后因陛下未见,匆匆率大军出长安城,故此远瑾夫人有孕一事,陛下当时并不知。下臣心中惶恐,怕龙子若有个差池,将来没个能主张的人,故将远瑾夫人喜得龙胎一事,告知皇后娘娘。便是这么思量——臣有私心,盖因桂宫主位体弱,想来诊脉保胎另有难处,故不敢专行,若有个差池,也可有皇后娘娘分担罪责。”

    “这便是说,娇……”皇帝警敏地掐了声儿,才道:“当年桂宫远瑾夫人有孕一事,你一早便告知了皇后,皇后早便知,那个孩儿是朕的骨肉,是也不是?”

    皇帝见老医官面有难色,便连道:“你不必有顾忌,朕既万里迢迢差人去寻当年故旧,便是狠下心子欲彻查,你只管说真话,朕保你无事。”

    稍事,老医官便告禀道:“确是如此。按月份儿推算,那个孩儿实实乃陛下亲子。后来桂宫事发,下臣心中虽明白远瑾夫人乃受诬,但亦不敢声言,怕有牵扯,连这条老命都保不住,故……早早儿便辞官还乡,便是忧心终有一日……”

    “好了,”皇帝缓作平静,摆了摆手,“朕都知道啦,你告退吧,领了朕赏赐,回田间乡野,好生去过后半辈子罢……”

    “诺,下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年无极!”

    皇帝缓摆手,像是将他的前半生,都推出了宫门。

    椒房殿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皇帝呵气生寒:“皇后,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面上却仍是平稳,窦沅手心底却攥了一把冷汗,她伴君许多年,太明白皇帝的心思,愈生气,面上愈故作平稳,怒极时,才会现出这一片平秋之色。

    狂风骤雨藏在君王平静面色的背后。

    窦沅不禁打了个寒颤。

    皇帝俯身,玄色箭袖扣暗花纹,似要触到了卫子夫眉间,他却忽地不动了,沉声:“皇后啊皇后,你不顾念爱惜自己,朕无话可说,但——”他的声音浑厚沙哑,似不经意,却分明一字一字都扣着冰寒入骨的“别有用意”:“但你也半点儿不肯顾念据儿的前途么?”

    她惊怔,而后才反应过来,此时的皇帝,已经拖着一身疲累欲摆驾,她着了慌,拽着皇帝冕服一角,哭的几不成人形:“陛下、臣妾求、求您,别……别动据儿……”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作收终于过百,感谢大家,若想表达对作者的支持,请加个作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