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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
齐子恒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侧过头,虚眯起眼看窗外。
天是亮了,可是,天色灰蒙蒙的,几缕暗色的云低垂着,透过窗户看去,像一张讥讽的大嘴。
是啊,天亮,或者不亮,对于齐子恒这样的人来说,有什么分别?
窗外的街面上不时有西服革履的男人手里拎着公文包匆匆走过,可能是去上班或是拜访客户;或有女人们三三两两地交谈着走过,也许是结伴去菜市场或是超市;偶尔还有背着书包的小孩子一溜烟地跑过,不跑不行,因为,要迟到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只有齐子恒,没有。
或者说,就算想做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躺着,或者,坐着。
时间对于齐子恒来说,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像一场没完没了的煎熬。
有一句俗话人人都听过,没有人会嫌命长。可是,这句话放在齐子恒身上却是个例外。齐子恒就嫌命长,他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段苦痛而无望的人生。
门口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齐子恒知道是妈妈来了,“嗯”了一声作为回复。
齐子恒的妈妈、朱慧林轻轻地走到齐子恒的床边,凝视着儿子年轻却满是晦涩黯然的脸,强忍住心里的苦涩,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柔声说:“来,小恒,快起来,先洗脸刷牙,然后妈妈推你出去吃早饭,今天我煲的你最爱吃的鱼片粥。吃好了,我们去公园转转,散散心。”
搀扶间,朱慧林的目光扫到齐子恒的腿部,她马上调转了目光,不忍卒睹。
齐子恒虽然穿着笔直的运动裤,可是,运动裤下面,从大腿根处开始,就是空荡荡的一截。
齐子恒,高位截瘫了。
一瘫,就是十年。
从十六岁到而今的二十六岁。
在人生最好的年华里遽遇厄运,恰如一枝正开着含苞待放的花朵的花茎,被“咔嚓”一声从枝干上生生折断。
往事不堪回首。
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可吃,如果人生也能像电脑一样一键还原,朱慧林愿意倾尽所有,哪怕舍出她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只要,能换回来儿子健康的身体。
世界上有后悔药吃吗?
没有。
人生可能一键还原吗?
不可能。
所以,苦痛的人生还要继续。
苦痛而且漫长,漫长得像一道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坡。
漫长得叫人疲惫,和,绝望。
齐子恒低声问:“他们呢?都不在家吗?”齐子恒所说的“他们”,是个怪异的存在,说穿了,就是齐子恒的小妈以及她生的两个儿子。
之所以说齐子恒一家是怪异的存在,是因为在如今的社会制度下,本来应该是一夫一妻的,可是,齐子恒的爸爸却同时和两个女人生活,还都各生了儿子,个中缘由,说来话长,其中,还牵涉到齐子恒如何会变成残疾人的悲惨遭遇。
如果,齐子恒是天生残疾,他还不会那么恨,那么怨,那么悔,毕竟老天不公平,做出残次品的时候也有,而且,没有知道过自由活动双腿的滋味,也就不会那么痛不欲生。可是,情况不是那样,齐子恒在十六岁前都是好好的、活蹦乱跳的、肆意挥洒着青春的美少年一枚。
如果……不是因为齐子恒那个无耻的爸爸,如果……不是因为齐子恒他爸在外面养的那个不要脸的贱女人和她那更不要脸的儿子,如果……不是因为齐子恒懦弱无能遇到大事只会苦恼跳河的妈妈……
齐子恒的人生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绝不会是像现在这样,这样卑微而可怜地蜷缩在这个阴沉的小屋里,苟延残喘,靠着那些害了他的恶人们的勉强容忍和施舍为生……
齐子恒的思绪飘回了十年前。
鲜衣怒马、青春无敌的十六岁。
齐子恒从小到大就是母亲的骄傲。
长相好,性格乖巧,成绩又好,从来不叫大人担心,按着正常的人生规划,齐子恒应该考上很好的大学,毕业后留学,未来的蓝图将徐徐向他展开。
而,就在此时,齐子恒家里爆出一件大事。
齐子恒的父亲齐凌云趁着朱慧林持家育儿、操劳辛苦之下无暇过问他的事情的空子,在外面偷腥不说,居然连私生子都生出来了,取名叫齐子怡,只比齐子恒小一岁,算是新时代的新气象,家里家外都红旗不倒。但是,朱慧林和齐子恒都被蒙在鼓里,丝毫不知道这一回事。
可是,俗话说得好,纸包不住火,那女人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渐渐成人,亦是一表人才,自觉对齐凌云有功,便渐渐地不再安于做一个外室,一直嚷嚷着要齐凌云离婚,好将她正式迎进家门,也好给私生子齐子怡一个正式的身份。
齐凌云又不是傻的,总是哼哼哈哈地敷衍她。后来那女人不知道傍上了什么势力,同时还拿捏住了齐凌云的短处,牛逼轰轰地要求他必须和朱慧林摊牌,离婚,才好风风光光地将她和齐子怡迎入门。
齐凌云两相权衡之下,决意放弃原配。这边呢,朱慧林遽然听闻此噩耗自是不能接受,再者,没有女人能甘心做下堂妻,于是,爆发家庭大战,连篇累牍的争吵连累得正读着高二的齐子恒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学习和考试。
朱慧林因为伤心,所以经常在齐子恒的面前哭诉。齐子恒自然是偏向妈妈的,十分痛恨爸爸抛妻弃子的无耻行为,不再搭理齐凌云,表示和妈妈站在同一条战壕里,同仇敌忾。
离婚本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在中国,奈何郎心似铁,齐凌云只求速离,协议不成便向法院起诉离婚。朱慧林伤心欲绝,却又希冀着挽回,带着齐子恒去堵他,想找他说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求他回心转意。
朱慧林带着齐子恒找到了齐凌云和贱女人同居的地方。可是,朱慧林一贯贤淑端方,哪里比得上贱女人牙尖嘴利,又有齐凌云助阵,更是气焰嚣张,弄得朱慧林都糊涂了,到底谁是第三者啊?
骂战渐次升级,两女人激动之下动起手,更气人的是齐凌云居然帮着贱女人打老婆,嘴脸可恶,气得齐子恒气怒之下也加入了混战。
当时的齐子恒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单薄少年,怎么打得过正当壮年的齐凌云?见儿子被打,朱慧林又是心疼又是气恨,一口咬上了丈夫的胳膊,被齐凌云一个巴掌扇得半边脸都肿起来了。
以前虽然也经常吵架,但是,这样被丈夫掌掴却是第一次,朱慧林气得一时脑子都糊涂了,厉声叫喊着:“齐凌云!你不是人!你没良心!你这样待我们母子,你不得好死!我……我现在就去死,死后变作厉鬼,掏开你心窝子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长着‘心’那玩意儿,还是被狗给吃了!”
正好他们的住所附近就是贯穿本城的一条河,朱慧林冲了出去,拔足狂奔,脑子短路之下不假思索地爬上护栏,“噗通”一声跳进了下面的河水。紧随其后奔出来的齐子恒一见妈妈被爸爸和那贱女人逼迫得投河自尽,顿时目呲欲裂,回头挥拳揍了一记也跟出来看情况的齐凌云狠的,便也跟着跳入河中,想要去救助妈妈。
其实,朱慧林会游泳,刚才不过是一时气急才剑走偏锋,可是,这一对母子的运气就有这么坏,谁会知道齐子恒跳下河去的时候好巧不巧地正遇上桥梁施工,巨大的挖掘机的长臂刚好落下来……惨剧发生了。
朱慧林一时冲动,没报复到丈夫和那个贱女人,反而是毁了自己儿子的一生。
后来,齐凌云见发生如此惨烈的事件,同时也因为惧怕此事的社会影响,只得将离婚的想法打消,变成“一家两制,和平共处”的格局。说穿了,其实也是朱慧林为了不叫瘫痪的齐子恒流离失所而不得已让步,让那贱女人带着私生子齐子怡登堂入室,那贱女人后来还又生了齐子愉。
朱慧林和齐凌云的婚姻其实等于是名存实亡,带着残疾的儿子齐子恒在这个家里忍辱偷生而已。
此时,朱慧林回答说:“那个贱婆娘和小崽子在家,说是小崽子今天发烧,给老师请了假在家里休息。”
说着,朱慧林胸脯一挺,说:“怕他们做什么!这是我们的家,他们算什么东西!敢给你摔脸子看,我拿大扫把扫他们出去!”
齐子恒知道妈妈是色厉内荏,只不过虚宽他的心而已。她如今早没了志气,只求在这屋里有她自己和齐子恒的一席之地就谢天谢地了,哪里会和那个贱女人对阵呢?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没腿没脚的凤凰连鸡毛掸子都不如。齐子恒在心里叹气,嘴上却说:“走吧,出去吃饭。”
果然,小崽子在家就容易出幺蛾子。
齐子恒吃饭的时候那个小贱皮子弟弟齐子愉跑了出来,手持一把水枪往齐子恒的身上,嘴里“哒哒”作响,哈哈笑着说:“好大一个活靶子!”
一道水柱射向齐子恒。
可不是吗?靶子都是死的的,齐子恒这个活人和死人也差不多,坐在轮椅上,不能马上躲开他的水枪的射击。
朱慧林连忙帮齐子恒挡住,水柱射在她雪白的衬衣上,留下一片暗绿色的痕迹,还臭烘烘的。
泥煤的居然是阴沟水!
小崽子也太缺德了点!
饶是朱慧林再怎么忍气吞声,这时候也按耐不住,开始大声斥骂起齐子愉来,结果又把那贱女人招出来了,叉着一把水蛇腰,扬着一张涂脂抹粉的脸,气势张扬而跋扈,开口闭口就是“你们怎么不去死啊?但凡有点脸的早就去死了!你们现在去死,XX河没盖盖子,尽管跳!”
齐子恒怒从心头起,他真是受够了!
趁着两女人吵得天昏地暗,小崽子看人吵架看得高兴的时候,齐子恒暗暗用手转动轮椅,欺身到小崽子身边,忽然出手,掐住小崽子的脖子,嘶声说:“要死,也要你们陪着下地狱!”
贱婆娘尖叫的高分贝吵得齐子恒的脑袋都嗡嗡作响,心里却快意之至:“就这样死了算了,一起下地狱吧,我他妈早就活腻了!据说人死了之后魂魄会飘起来,那么有腿没腿,是不是就没有区别了?”
齐子恒的手指渐渐地收紧,他能感受到手下的细脖子的无力挣扎,越来越弱……
齐子恒略略犹豫了起来,就算对方十恶不赦,也是一条命,何况这还是个孩子?
齐子恒的手渐渐地松开,犹豫不决。
恰在此时,齐子恒忽然感觉到脑袋上一阵剧痛,抬眼想看清楚,却是一片血红。
大颗大颗的血顺着齐子恒的脑袋流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齐子恒再也无力抓住齐子愉,他能感觉到手下的小崽子已经被人抢走了。
再然后,是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早就该死了,居然死到临头还要害我弟弟,既如此,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是齐子怡。
这个贱人,伙同他的贱人妈妈抢走了齐子恒的最珍视的东西:家庭、财富、人生、甚至健康……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摆出一副受害人的模样。
朱慧林想奔过来,却被齐子怡带来的人制服,并被塞入口一块抹布,出声不得。
十年累积的悲怆和愤怒火山般喷薄而出,叫齐子恒想抓挠齐子怡的脸,想掐他的脖子,想……
可是,正在急速流逝的生命使得齐子恒什么都做不到,就连对天怒吼,质问老天爷为何如此瞎眼都做不到,只能无力扯着嘴角,勉强吐出几个字:“你别嚣张,总有一天,我……”
齐子怡冷冷一笑,“你永远没机会了!”
的确,齐子恒的意识一点一点地消失,就好像一盏灯渐渐地熄灭了一般。
人死如灯灭,直至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