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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浸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
王谢帝王乡,千古繁华梦。楼船金戈夜月女墙的瓜州,烟波浩渺脂香浓厚的秦淮。夕阳里,多少兴亡,风花里,多少情思。温柔富贵,旖旎美好。金陵古帝都有残存龙气庇佑,经历战乱而不衰,此次地震也未能威胁到它.
都说景能动情,连六皇子都未能例外。“古诗里头说的好,日把黄酒问桑麻,夜泊秦淮近酒家。”他望着飞鸟游鱼草树烟云如是感慨:“这里是个好地方,既然来了,咱俩也做一回文人骚客。”
“我是文人,你是骚客。”言景行很不给面子。
“好好,我骚!”小六心情好,不计较。暖风拂面,风里有袅袅花香,他伸长手臂做了个深呼吸。“金陵盛产好胭脂,我要买点送给母后。”
言景行对他的孝心不置可否。小六哈哈大笑,自以为懂他心思:“马上去舅舅家,你要不要买点送给华表姐?”
言景行皱眉,“附耳过来。”小六不明所以凑过来。嘶的一声,倒抽冷气。言景行满意的收回手指。
弃岸登舟又弃舟登岸,一个多月奔波下来,言景行还是无可避免的觉得疲惫。可杨小六还是生龙活虎,仿佛两个省的路程都赶到了狗身上,这让他也不好显出疲态,心里老大不平衡,眼瞧着他还要兴致勃勃的跑去租船游河,言景行一把拉住他:“莫闹了,舅舅还在府里等着。”
小六摇头叹息:“你这人真无趣,不晓得那些女孩子看上你哪一点。”
言景行自顾自登上轿子,小六却翻身一跃跳上驿站换来的马。
杨小六年纪尚幼,身量还未长高,黑亮的眼睛,眼窝略深,愈发显得水灵的眼睛如小鹿一般。兼之衣衫华丽,气度不凡,便引得路人频频回首。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眼瞧着卖豆腐花的阿姨和卖糖葫芦的大婶撞在一起,小六顿时自我感觉良好: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是长这么帅!
往日风头都被言景行夺走,大姑娘小姑娘都蝴蝶扑花样围观。现在却不然,金陵这地儿,旺我!这么一想,他急忙回身,把轿帘子遮得更紧一点,顺道教训言景行:“瞎瞅啥?矜持!”
言景行皱眉,窗帘里伸出两根指头,阳光一打,晶莹如玉。
小六立即架马往一边躲。
“你信不信我当街把你踹下去?”
于是小六认命的把耳朵递过去。心中恨恨:早晚一天我要赢你!
“你再乱讲话,我就告诉华表姐你暗恋她。”言景行淡淡开口,闭目养神。被这么个小祖宗跟着,他一路不知多操多少心。
小六吓得一个哆嗦,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华姑娘留给六皇子的印象非常残忍,比如把他按翻在地上,逼他带羽毛星星草编制的花环。比如趁他睡着拿胭脂在他脸上涂抹大片的红云或猫须。再比如在他最喜欢吃的牛肉羹里放上他最讨厌的胡萝卜。再比如这边刚掐得他鬼哭狼嚎,一转身又哭天抹泪给母后告状:小弟弟不陪我玩。什么陪她玩,明显是被她玩!这是小六的屈辱史和血泪史。
后来,屈辱史和血泪史里头又多了让他屡败屡战却屡战屡败的言景行。尽管言景行喜欢他,但屈辱毕竟是屈辱,并不是喜欢就可以抵消的。
于是他总是控制不住想,要是许华盈和言景行对上会怎么样?孙悟空大战二郎神,那一定非常精彩。许华盈是猴子,她长得可比言景行差远了。
心里存着这个念头,再见到许华盈,杨小六惊讶的瞪掉了眼珠子:这是那个黄毛丫头?天啊,猴子褪毛变成人了。
许府坐落在三柱街,因为据说在古唐的时候这道街上曾出现过三个上柱国。乡党以此为荣,就改了街名。当然,现在走在这里,是看不出古人辉煌的痕迹了。人烟鼎盛,市声喧嚣,卖杂货的挑担的货郎,卖冰霜水红果子的小推车摊子,耍杂技的艺人,各色布匹尺头,珠花胭脂的小店挤挤抗抗人潮拥挤。间或有褴褛仓黑的行脚僧,闭目合眼匆匆而过,带着普度众生的悲悯对一些繁花烟火置若罔闻。
言景行从轿帘子里看到,手指轻轻一弹,一颗豆大东珠,圆润饱满,亮晶晶的落入对方的钵盂。
小六咋舌:“那是上用的吧。你真大方。”
“嗯。那是你的。”
“日-----”
许大舅还忙着公事,接待他们的是许夫人陈氏。年过三旬神态亲和,带着女眷迎出了二门,头上一支三凤尾衔红包金钗压出了头发,显得十分正式-----毕竟来客是皇子。言景行一早就请人送消息过来了。许华盈就跟在许夫人身后,正红色万字不到头交颈长袄,下面露出一条葱黄色绣罗裙,头上梳新月髻,戴一支玫红嵌珍珠堆纱花,小小流苏钗垂在在鬓边。腮如新荔,唇如樱颗,最显眼一对眉毛,细细黑黑,不需墨画,眉峰一扫,添出英气。豆蔻芳华,身材窈窕初露,十分鲜艳。
小六惊呼:“小猴子?你变仙女了!”
华姑娘脸上一红,不说话。许陈氏要拉着女儿给皇子见礼,皇子却已经被言景行拽到了眼前:“口无遮拦的,给表姐道歉。”
许华盈微微侧首,惊见一袭雪白滚银缎袍,端丽无俦一张脸,濯濯如月下海棠不可逼视。脸愈发红了,低了头不敢动。许夫人忙客套:“不敢不敢,远道辛苦,我已收拾好客房,先去歇歇。”
金陵这里的是隔房舅舅,但镇国公府几个兄弟感情深厚,因此并无嫌碍,陈氏办事十分稳妥。终于把皇子交出去,言景行这才算松了口气。也不用膳,先去沐浴补觉,一醒来又是天色昏昏。兔起乌落,一天又结束了。
陈氏准备的接风宴很丰盛,野鸡酸菜丝,蘑菇炖人参豆腐,春韭鹿脯,清蒸鲈鱼。更有燕窝八仙热锅,笋丁馄饨,鲥鱼炖的浓浓汤挑煮鱼粉,很有地方特色的香簟丝红炒辣油面筋。末了又有点心,几个梅花金边碟子端上来,摆的整整齐齐。
言景行睡了一天无甚胃口,略喝了点胭脂米果粥,那里头放了点柠檬汁,还有清新的葡萄味,酸酸的,正适合旅途疲惫的肠胃。唯有杨小六大嚼大咽,无比欢畅,惹得华姑娘不住的拿眼看,看完了又看言景行,倒好像在怀疑这个表哥一路都在虐待皇子殿下,从来不给他吃饱。
小六干掉两碗饭又吃点心,金头铜丝绞福字的筷子夹着一块枣泥山药糕:“吃饭呢,要像我这样才行。我明年就比你高了。”言景行懒怠搭理他,杨小六摸着饱饱的肚子感慨:“哎,真幸福,跟着你一个多月,我就没吃饱过!”
华姑娘的眼睛又看过来。言景行放弃了解释。
小六从来不识愁滋味,吃饱喝足,又要到花园子里头玩,这家伙精力旺盛似乎永远用不完。陈氏忙叫了两个儿子陪着,却把女儿拘束进了房里。小六新鲜劲儿还没过,只觉遗憾。姑娘长大了好没意思。
该消失的消失。言景行话入正题,询问托付之事。早在出发之前,他就用侯府名义,修书一封,送来金陵,托舅舅到牛尾庄寻人。按理来讲,府到县县到镇镇到庄,这次应该很顺利。但实际上并不然,因为地震,道路已毁,地界模糊,行程艰难,好不容易寻到瓦渡县上,却是震后路基已毁,河流改道,乌泱泱挡住了去路。
言景行听罢怅然。
陈氏便又安慰道:“知县老爷知府大人都派官民抢修,疏通河道,恢复行路。不用多久便可有消息,到时候再派人去找。”
吊角勾铜丝,宣纸绘兰草的座灯旁,少年风采湛然,眉眼精绝颇肖其母,如良质美玉,妙笔勾画,只是多了些冰冷和压抑。眼角一低看到他随身携带一杆紫玉萧,那是他亡母所留。陈氏凄然而叹。她也已养大几个孩子,如今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安慰,同情,惋惜,他都经受过太多,但伤痕宛在,无法弥补,天命难测。陈氏这样想着却不敢开口。
其实,天下之大,重名重姓的人何其多。便是找到了人,此暖香也不一定是彼暖香。若有玉佩还好说,若没有,怕是要无功而返。又想到伯府富贵荣华,侯府更是权势滔天,由不得人不动心,怕是到时候又有闲人生事,无端端添些麻烦来。
言景行略一思索,道:“我去瓦渡看看。”
陈氏诧异:“玉佩遗落也遗落了快十年,何需如此急切?依我看,哥儿在金陵,我派人陪着玩段时间,就快些回去。免得老夫人和侯爷担心。尤其还有六皇子。不如下次?”
她毕竟沉稳熟虑,生怕这少年出了什么问题,到时候亡姐面上,她怎么交代?
听到此言,言景行面上忽然苍白,如玉落寒潭,失去了颜色,“没有下次。”
陈氏诧异,不懂他反应为何如此激烈。言景行已转过脸去:“小六就拜托舅母了。”
而暖香此时则心急如焚。有了自由身有了盘缠,她便要立即动身去找言景行。可惜山倒水流路移,一切变得不认识。她的计划不得不延迟再延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