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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七年秋,风雨大作。
夜雨敲窗,声声打上苏暮寒沧浪轩内半掩的花梨木窗扇,似一阙川流不息的天河绝唱,在他心里缓缓流淌。
自沉睡中苏醒,苏暮寒悄然坐起身来。他未惊动任何人,轻轻掀起天青色暗云纹的轻罗幔帐,披衣来到窗前。
秋雨挟裹着寒风扑面,他激灵灵打个寒噤,将秋水色的披风裹得更近。
深夜里,那一声幽长的叹息犹为清晰,在外头值夜的乌金本就被雨声所扰,隔着帘子悄悄问道:“少爷醒了,可是要吃茶?”
“你是乌金”,苏暮寒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淡淡问道:“方才梦魇了,竟记不起如今是哪一年。”
乌金嘻嘻笑着,点了灯端了盅茶水进来,又忙着去关窗户。他轻轻回道:“少爷怎得糊涂了,如今正是崇明七年的初秋,眼瞅着便是中秋在即。”
苏暮寒应了一声,半晌无语。他接了乌金递来的茶水仰头饮尽,忽然对乌金赞了句:“好奴才,你到忠心。”
听得说话奇奇怪怪,乌金只怕苏暮寒受了风寒,试了试他的额头并不发烫,想要殷勤地将他扶回榻上,苏暮寒却推开了他的手。
吩咐乌金不许声张,苏暮寒独自撑一把宽大的白绫素面竹骨伞,踏着积水空明,悄然穿过了遇园那条泥金小路,来到楚朝晖居住的正院前头。
正院的大门早已落匙,墙头有木槿花爬满枝桠。透过潇潇雨丝如雾,能瞧见院里透出几点昏黄的灯光,那样温馨而又表谧。
风过簌簌,鼻端有淡淡的香气萦绕,想是里头西府海棠雪白的花瓣又逶迤了一地。苏暮寒耳畔似是传来母亲悠悠的轻叹,那样无助而又绝望。
苏暮寒静静瞧着,忽然间眼里便蓄满了大滴的泪水。他将雨伞抛落,无声无息地跪在了芜廊下的阴影中,冲着正院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挟了两世的记忆,重新回到崇明七年的秋季,苏暮寒觉得一切都来得及。
清晨一轮金乌破晓,云霞灿烂无比,被雨水冲刷了一夜的碧树格外苍翠。苏暮寒锦绣白衣翩然,沿着抄手游廊早早来正院请安。
楚朝晖正吩咐着明珠摆下他爱吃的茯苓蒸饺,笑吟吟招呼他炕上来坐。一双纤长的凤目中除却满满的怜爱,还有丝淡淡的忧愁:“暮寒,陪着母亲用完了早膳,便一同入宫去瞧瞧你皇祖母。昨日你姨母传话,道是你皇祖母添了些风寒。”
“母亲不必担忧,皇祖母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痊愈的”,苏暮寒心下闪过两世里无限的歉疚,轻轻低下头去搅动着碗里的五子粥。
那一世君临天下高处不胜寒的萧瑟仿佛还在眼前,依稀又是第二世里自己孩童烂漫,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晓得混混沌沌过了多年年。
随着楚朝晖的云凤暖轿在寿康宫前落下,苏暮寒踏着松针遍布的小道,缓缓走在母亲身后,耳畔却听得一声清脆地娇音,如空谷黄鹂,婉转而又悠扬。
“姨母,您也进宫来看皇祖母”,一株虬枝崎岖的老梅下,立下一袭天水碧宽袖锦衣的慕容薇,淡紫的蔷薇勾边,双臂间绕了一条五色牡丹披帛,繁华如秋色连波,满眼瞧不尽的翠色。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眉目间已然秋波墨画,轻轻一颦一笑间,像是蝴蝶在苏暮寒心上荡过,留下一波一波的涟漪。
没有了第一世的痴缠,也没有了第二世的憎恶,苏暮寒从那双熟悉的眸子中,读不出一点点的情愫,到让他无从确定,眼前人是否如同自己一般,又经历了一个轮回,还会与自己来一次不眠不休的争斗。
借着楚朝晖询问白嬷嬷的当口,苏暮寒缓缓走近了慕容薇,轻轻唤了句:“阿薇”,目光深邃地望着眼前豆蔻年华的女子。
慕容薇笑吟吟抬头,熟悉又亲昵地喊了声表哥,便将大半注意力放在了皇太后身上,弯弯的眉毛如笼了层烟云。
她待他,不再捧若日月,也不再弃如敝履,苏暮寒到不晓得这是幸还是不幸。
“阿薇,我自靖唐关归来,你是否又自来康南?”苏暮寒每一个字咬得极重,声音却又极轻,像一缕清雾飘散在风里,影影绰绰般灯火朦胧。
慕容薇蹙起眉头,杏花烟润的眸子中清澈见底,全是不解之意:“表哥你糊涂了,我何曾离开过西霞半步,靖唐关又是哪里?”
宛如金芒透过层层雾霾,苏暮寒心下蓦然一松,他忽然露出轻快的微笑:“昨夜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咱们都曾到了陌生的地方,今日才会有此一问。大幸大幸,你果然不曾随着我一同入到梦中。”
慕容薇的帕子轻轻打在他的额头上,一抹笑容荡开,如晕了淡淡的桃花妆。她将嘴唇微微翘起,瞪着眼睛警告道:“再胡乱说话,小心我找姨母告状。”
苏暮寒朗朗而笑,两世里曾经有过的青梅竹马悄悄点燃他的记忆,心里全是甜蜜的酸楚。与眼前的女孩子言笑晏晏,却俨然再回不到从前。
他真切地晓得,自己与她已然沧海桑田。她有着她的唯一,自己有着自己的孤独,两人之间再也不会有着交集。
八月的桂花还未开放,苏暮寒便悄然留下一封信,带着乌金与墨离远离了京城,循着两世的记忆直奔边城。
重新立在边城的土地上,苏暮寒跟着父亲一起跃马横枪征战沙场,他的墨马银袍如天际的闪电,直插敌人心脏,少将军的美名誉满天下。
苏睿凯旋而归,龙虎大将军再添威仪,安国王府的西府海棠终于等到了手植它的主人。楚朝晖望眼欲穿,这一年的腊八年终于盼得与夫君和儿子一家团圆。
归途中自然再没有淬毒的羽箭射向苏睿的后背。黄捷与叶仁青的身份被苏暮寒轻易揭开,如同当年的袁非一般,都被苏睿斩在剑下。
父子二人痛饮了一坛梨花白,有了三世以来第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
苏暮寒第一次聆听了父亲真实的心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间改朝换代,又有谁不是踏着满地鲜血与皑皑白骨成就帝业?若能以杀止杀,我宁愿辱没先祖之名,背负这个罪过。暮寒,好儿子,你无论何时都要记住,做人首先便要有一颗仁心。”
苏暮寒心悦诚服地点头:“儿子今日这真正明白这个道理,但愿不算太迟。”
前两世的错误,这一世终将有机会弥补。
苏暮寒立在沧浪轩中,遥望那几株亭亭如盖的木棉树,露出会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