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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遗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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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夜色沉沉,寒风使力拍打着窗棱。

    殿内那棵百余龄的古榕树被硕风一吹,发出金戈铁马般的嘶叫。廊下的灯笼一照,霞影纱糊的窗扇影影绰绰,随着灯火明明灭灭,透出些许森冷的气息。

    楚瑶光拿在手里的酒杯一个不稳,落在炕桌上,又从炕桌上咕噜噜滚到地上,发出突兀的声响。

    守在殿外的秦瑶被声响惊得浑身一震,她立起身子,听得里面半天没有动静,又慢慢静下心来,依旧守在门口。

    寝殿里银丝炭燃得正旺,楚瑶光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却觉得透心的寒凉。

    背上好似有冷汗涔涔而下,渐渐沾湿了衣裳。楚瑶光双手抓住慕容清的衣袖,暗哑地追问一句:“姓苏?”

    待看到慕容清确定地点头,楚瑶光一颗心蓦然沉到谷底。

    小皇帝去时年纪不过十五,遗有一后二妃并几个美人,俱是十三四岁的妙龄少女。众人皆知,小皇帝于情色不上心,后宫佳丽等同闲置,因此膝下并无所出。

    当年被杀之后,除却小周后自缢相随,尚算充盈的后宫佳人大多被迫落发,有的人连小皇帝的衣角都没沾过,也落得遣送京郊清凉庵,与木鱼相伴一生的命运。

    没人想到与小皇帝骗过了所有人。

    芙蓉帐底夜夜暖春宵的居然会是他的乳母。

    小皇帝早熟,更喜欢体态丰腴的成熟妇人,那些个青涩的小姑娘个个体态婀娜,偏偏以瘦为美,如何看得到他的眼里。

    夜夜厮混,乳母居然有了身孕,小皇帝欣喜若狂,遣心腹秘密将她安置在姑苏行宫。

    小皇帝最爱姑苏山色,有意与乳母在这里双宿双栖。他借着各种名义大肆往行宫运送各种古玩玉器、珍宝首饰,为以后自己常住做准备。

    人算不如天算,小皇帝没能如愿,而是被臣子毒杀。得知大限将至,小皇帝心盼乳母能一举得男,他将玉玺连同这个秘密一起交给心腹,完成最后的托孤。

    十月怀胎,那乳母真得诞下麟儿。这心腹如愿抱回小皇帝的遗腹子,冠以苏姓,取名重九,盼他能重登九重宫阙,重回帝王之尊。

    那乳母就再无信息,据说产子之后被丢弃在行宫秘道,任她自生自灭。

    苏重九生于乱世,被大周遗臣悉心教导,却并未达成父亲的遗愿,这玉玺跟秘密就被他的后代传了下来。

    事隔百年,虽然天下大局已定,大周遗臣的后人们却从不甘心,他们依旧躲在暗处扶持着苏重九的后人,伺机重建大周。

    小皇帝与乳母的苟合像根刺扎在苏睿心上,他不齿自己的出身,更不愿意延续这些虚无飘渺的东西。

    父辈逼得急了,苏睿便离家出走,正巧楚天舒吸贤纳士,他凭着一身的武艺和过人的胆识很快出人头地,从最底层的士兵一直做到兵部尚书。

    娶到楚朝晖,是苏睿一生最大的幸福。

    为着妻子,苏睿远离过往,只愿好好守住西霞。心里未必没有煎熬,却从来不对妻子说,宁愿长年戍守在外,也不给苏家人接近他的机会。

    楚天舒当年的确是想要禅位给苏睿的,苏睿在完全信任自己的岳父面前吐出了这桩秘密。他若做了西霞的皇帝,苏家人必以此为夺取天下的契机,那时战乱又起,天下再无安生之地。

    苏睿发下重誓,为了妻儿守护西霞,拥戴慕容清上位。他只有一个要求,替他瞒住妻儿。

    三更天的凤鸾殿内,慕容清一字一句讲得清晰,淳厚的酒香气馥郁,如绕梁不散的离歌,他满饮杯中酒,将对苏睿的崇敬化做远远的追忆。

    拥楚瑶光在怀,慕容清清晰地说道:“那一日,在岳父榻前,连襟说,朝晖善良单纯,我二人伉俪情深。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苏睿发誓,穷毕生之力,许妻子一世安康。我苏睿不负朝晖不负西霞,全心拥慕容清上位,若有违背,五雷轰顶,魂魄不存。”

    “原来如此”,楚瑶光紧紧咬住嘴唇,从一旁的铜镜里看到自己泛白的脸,她轻轻贴上慕容清的面颊,两行清泪无声而下:“所以当日拥你为帝,你并不推辞。并非不推,而是无人可推。清哥,这些年,是我错怪了你。”

    当年,楚瑶光心里并不属意慕容清做皇帝,而且就在诏书下来之前,丈夫还曾亲口说过,要尽心尽力辅佐苏睿,守护西霞。一纸诏书下来,一切就都全变了。

    虽然有父皇的诏书,楚瑶光觉得丈夫也是该推辞的,而丈夫就坦然走上宝座,眼睁睁看着姐夫苏睿挥泪斩了袁非,又第一个跪在他的面前。

    当年不服慕容清的,又何止一个大将袁非,就因为苏睿那一剑和苏睿的坚决,再也无人反对。

    这些年丈夫的确太压抑了,处处觉得对苏睿愧疚又无法弥补,做事难免瞻前顾后,而自己事事将姐姐和安国王府捧在前头,前朝后宫不给他应有的尊严,也叫他举步维艰。

    怪不得,他对着苏暮寒远不像对自己的亲外甥。

    怪不得,他不喜欢女儿与苏暮寒走得太近。

    怪不得,他在朝堂上从不用苏家之人,又因制衡之术不能大胆任命自己的人。

    这一夜,凤鸾殿内的灯烛就直直亮到了五更,楚瑶光颤颤地抚上慕容清有些清瘦的脊背,眼里的泪止也止不住:“清哥,我从来不知道你背负着这么多,我总是怪你贪恋权贵却没有该有的绝断,甚至想过是自己当年识人不清。”

    慕容清拥着楚皇后,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丝,将手炉重新添了丝炭递回到她手中:“瑶光,我都知道,你怪我没有父皇的杀伐决断,这几年我也确实窝囊,以后都不会了。”

    这个并不宽厚的胸膛今夜让楚皇后觉得如此安心,她拿手轻轻掩住慕容清的口,眼里露出点点星芒,如水洗过般的澄澈:“我如今知道了,你且放心。”

    东暖阁里还有御笔朱批的浓墨,楚皇后趿了鞋子下炕想去取来:“是我的不是,西霞的前朝与后宫,我本该与你各司其职。”

    慕容清拉住了她:“那些个奏折,我都看过,瑶光,你确有制国之道”。

    楚瑶光臻首微摇,露出由衷的微笑:“我的丈夫胸有丘壑,我何必越俎代庖。清哥,你只管在前朝大刀阔斧,我保你后宫安然无忧。”

    “瑶光,有你这话就足够了。”慕容清的唇温柔地印上楚瑶光额间,两人相拥的剪影浓浓投在窗前,“我只恨如今仍是乱世,许不了你跟孩子们一个海清河晏。”

    “咱们之间,无须这样的诺言”,楚瑶光倚着这个让她莫名安稳的怀抱,“清哥,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咱们一起去搏。”

    “好”,慕容清执起案上酒壶,满满斟了两杯,两只小小的冰裂纹汝窖茶盅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雪依旧簌簌,无端添了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