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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火烧了我半截袖子,但是比这烛火烧得更旺的,却是宫中的流言蜚语。

    我来不及换衣服便甩着烧焦的半截袖子急急忙忙地进了宫。

    到宫内时天还未全亮,雨大得让人看不清周遭事物,我让侍卫给我放行之后,便赶忙到了沈夜跪的地方。

    雨太大了,用人给我撑着伞让我从马车里出来,那么宽大的雨伞,仍旧挡不住雨往我身上飘落。我站在台阶上,看见宽阔的广场中央,沈夜端正地跪在那里,一袭白衣在夜色里格外明显,哪怕是这样的大雨,也掩盖不了他的身影。

    我从用人手中夺过雨伞,慌慌张张地赶了过去,踩在雨水里时,我能感受到水浸透脚的湿意。我喘着粗气停到沈夜边上,为他遮住了风雨,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他淡声道:“你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我喘着气,有些不满道,“你这是做什么?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我以为我们说得很清楚了。”

    “我也以为我们说得很清楚了。”沈夜跪得端端正正,语调波澜不惊,“你知道动物在捕猎的时候,如果咬到了猎物,就绝对不会松口吗?”

    “可是你我不是禽兽。”我叹息一声,“沈夜,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走吧。”

    说着我就去拉他,他却反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就没放开。

    我保持着微微佝偻的姿势,静静等待着他的言语。他慢慢抬起头来,端望着我。

    他已经跪了一夜,浑身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进衣衫之中,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怜。他握着我的手,我尚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温暖,不由得有些心神动摇,我觉得面前这人并非面目可憎。

    “你穿得少了,”许久后,他竟是说了这么一句,“湿的鞋容易着凉,现在还早,你去换一双吧。”

    “你呢?”我看着他拉着我的手,问,“还跪着吗?”

    “当然是要跪着的。”他苦笑了一下,“你不该知道吗?”

    “沈夜,”我直起身来,顺势抽出了自己的手,不由得笑出声来,“你到底图什么呢?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哪怕你嫁给了我,圣上要的东西,我也决计不会给你。”

    “没关系。”他垂下眼帘,“我不在意。”

    “你喜欢我吗?”我问得有些忐忑,然而不等他回答,我又笑了,“喜欢的,如阿猫阿狗,你也是喜欢的。沈夜,你要跪,便跪着吧。”我觉着我不能再说下去了,若再说下去,其实难过的也该是我自己。

    我忽地有些懊恼,为什么要过来呢?其实我早就知道,以沈夜的性格,他哪里是别人的言语能左右的?他想跪,别说我来,便就是舒家、云家上上下下全来跪在他面前,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然而我为什么还要过来呢?

    “伞给你。”我将伞递给他,他没接,我便将伞放到了边上。雨一瞬间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我感觉有些疼了,我想我得赶紧回马车上去,便慌忙转了身,疾步往马车走去。然而没走几步,便听他突然叫住我:“舒城,”他珍重地举起伞来,大声质问,“你是怕了这君王,还是怕了你的心?!”

    我没回答,在雨里闭上眼睛。

    雨太大了,我睁不开眼。

    他的声音继续传来:“你恨的是我的身份,还是因为我骗了你?”

    “沈夜,”我思索了许久,终于发声,“我不喜的是什么,这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你与我不能在一起。我并没有多喜欢你,而你也并没有多喜欢我。”

    我提醒他,抬起头来,感受着雨打在脸上的痛楚,“你看,你没有喜欢我到在意我受伤,所以你才能这样肆意妄为地戏耍我;而我也没有喜欢你到放弃一切,所以我才会在意你的身份和过去。我是有那么一些喜欢你的,当你是苏容卿的时候,我给了你一个模子,然后我爱上了那个模子;当你是沈夜的时候,你给了我爱情,我爱上了这份爱情。你以为我有多喜欢你吗?”我回过身来,有些茫然地笑出声来,正要说下去,然而才开口,便被他打断:“不要说了。”

    他抬起头来,目光坚定:“你喜不喜欢我,不是你说的,而是我看到的。你喜欢我。”他言语间毫不犹豫。

    我不由得笑了,慢慢接下了话:“我对你的喜欢,并不比对阿猫阿狗更深。”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露出了轻蔑的笑容,“难道不是专程为我送这把伞吗?”

    我一时语塞,什么都说不出来,仿佛内心深处被什么东西一针见血点破,冒出毒血,让我忍不住咳嗽出声。

    我慌忙转过身去,急忙赶回马车里。而后我便听到沈夜的笑声,那么张狂,那么放肆,映照着我的不堪。

    马车里充满了我急促的咳嗽声,下人将备好的干燥的朝服展开替我换上,然后我倚靠在马车壁上,静静地听着雨声。我时不时掀起车帘,看他倔强、认真地跪在那里。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雨也小了,我终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回到了大殿门口。

    大殿门口已经三三两两地聚了些大臣,正窃窃私语着。我一来,所有人都看向了我,我很容易猜测到他们议论之事了。我面带微笑地扫视过去,所有人都露出了些尴尬的神色,冲我点了点头,又慌忙转过头去。

    我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站了一会儿,议论之声又“嗡嗡”地响了起来。我盯着自己的脚尖,执着笏板没说话。议论之声又安静了,随后我转过头去,便瞧见老师拄着拐杖,慢慢朝我走了过来。

    其实老师也不老,算起来不过五十出头,然而大概是她太累了,以至于这个年纪便已白了头发。她如我所料,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而后盯着我,我猝不及防,她猛地一巴掌扇了过来。

    我知道老师是要做些什么的,我只是没想到,一向文雅的老师,教了我十几年书,从未对我恶言相向过的人,居然当众抽了我一巴掌!

    我被抽得心梗塞,捂着脸愣怔在原地,老师则在我不言不语的时候,大喝出声来:“舒城,你个畜生!!”

    “老师……”

    “我就一个孩子!”她猛地抓紧了我的衣领,死死地盯住我,“我养了他这么多年,把他放在心尖尖上。我这辈子没什么愿望,我就希望他能好好地过下去,能抛掉过往,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嫁一个好人家,有一个孩子,安安稳稳地过这一辈子!

    “可你这畜生!你这畜生!!”

    说着,老师忽地脸色变得青白,呼吸急促起来。她抓着我的手也开始颤抖,然后整个人蜷缩着往后倒去。我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她,赶忙叫:“太医!快召太医!”

    “娶他!”老师在我怀里,胡乱抓着我,“你既然玷污了他……便一定要娶他……”

    “我真的没对他做什么……”

    我安抚着老师,我觉得我都快哭了。

    我这么纯良的姑娘,长这么大,连男人手都没怎么碰过的姑娘,突然就玷污了一个男人,这也太悬乎了。

    而且,沈夜那种男人,是会为了所谓的清白嫁给我的人吗?!老师,你确定你真的了解你儿子?你确定你真的知道平时每天夜里,你儿子都在哪里,在做什么勾当?你确定你儿子真的是被我玷污了就毁掉一生的男人?!

    要是沈夜真的是这种被我玷污就要自杀的男人,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碰他。

    可沈夜是什么人?

    他是凤楼的楼主,是一个用一把小扇子就能切了一只火麒麟、打倒年轻一辈少将翘楚白少棠的男人,是一个换脸换得怡然自得,一面当着高贵的苏容卿,一面当着性情古怪的沈夜的男人,是一个我娶回家感觉害怕、不娶回家也觉得害怕的男人!

    老师,他轮得到你替他出头吗?!您可不可以不要给我制造障碍了……

    我越想越憋屈。太医匆匆赶了过来,老师还抓着我,反反复复地念着那句:“你得娶他,你一定得娶他……”

    周边的人议论声越来越大,隐约间我还可以听到一些“下流坯子”“真想不到是这样的人”之类的贬义句。太医过来给老师施针,老师死活不肯放开我,我只能在一旁跪着给她抓着。不一会儿,我便听到人群里传来上官婉清咋咋呼呼的声音:“舒城,你不是退了苏容卿的婚向沈夜提亲去了吗,怎么……”

    她话还没说完,我就眼神如刀飞了过去,周边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师在我怀里猛地颤抖起来,她一口气上来,头一歪就昏死过去了。太医们几针扎进去,慌忙用担架将老师抬了出去。这次人群里的议论声更难听了,沈夜的名字反反复复被提及,有些人的口吻里,还带着一种让人浮想联翩的淫邪。

    沈夜太好看了。

    我一瞬间想的却是这个。沈夜好看到楚都到处是关于他容貌的传言,哪怕很少有人见过他,但全楚都女人提起他,无不和他的姿色有关。男人有了姿色,大多是要和淫邪的事联系在一起的,于是议论风格突然改变了。大家纷纷讨论着,我为了一个小倌退婚苏阁老之子,这个小倌的功夫该是多么出神入化。

    他们反反复复将我和沈夜的名字搅和在一块,我越听越烦躁,最后实在没能忍住,大吼了一声:“别说了!这是早朝,你们难道就没有些其他事可说吗?!”

    “众位大人议论的是什么,舒大人怎么知道?”秦阳的声音在人群里格外刺耳,“哦,也是,”她站在我斜前方,笑得得意,“苏公子跪在宫门口一夜了,这算楚都当红的话题,舒大人就算不偷听众位大人的讨论,也能猜出来。毕竟这事儿确实不大上得了台面,为个小倌退了苏阁老之子的婚……”

    “不是为了小倌,”我猛地打断了她,“我已上白家提了亲。”

    话刚出口,全场都安静了。

    我上白家提亲,朝堂之上,所有人无不清楚这句话所代表的是什么。

    我为沈夜退婚,这是风月情事;然我为在陛下放出狠话后被削兵权的白家退陛下钦赐的婚,这就不是单纯的一场婚姻,这是朝堂之间力量的博弈,是权力的融合和交接。

    所有人的沉默让我很是满意,我微笑着环顾大家,温柔出声:“外面流言甚多,诸君还是不要误听误信,沈夜这等身份,进不了我舒家的大门。我舒城要娶的人,从来就只有白少棠。”

    话刚说完,人群里又传来一阵骚乱,原本站在台阶边上的大臣们忽地让开成两排,而后我便看见,台阶前,白少棠身着白衣,腰佩银剑,头顶玉冠,笑得得意张扬。而沈夜亦站在边上,浑身湿透,由人搀扶着,几乎站不稳的模样,我见犹怜。

    这是沈夜第一次以苏容卿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没有化妆,不像以沈夜、沈三郎的身份游走于江湖的模样,总是化着浓厚的妆,让人几乎看不到那浓妆下的真实面容。

    他那么狼狈地站在那里,和被恩准可佩剑御前行走的白少棠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没有人能够移开目光,他那样的容貌,全然不能描绘,哪怕是这世上最手巧的画皮师,也绘不出这样美丽的人皮。

    气氛沉闷得有些尴尬,白少棠阔步想向我走来,却被沈夜一把抓住了手,于是他们两个人手拉手站在门边,谁都没能上前一步。片刻后,“陛下驾到”的唱声传来,所有人立刻站回各自的位置安静下来。等了片刻,大殿的门缓缓打开,女皇已身着皇袍坐在大殿上,等待着我们。众大臣列队而入,而后跪下行礼。等大臣们站起来后,女皇出声:“讨论国事之前,朕想先解决一些让朕心烦的小事。”

    一听这话,我立刻紧张起来,果不其然,女皇接着道:“把苏公子和白少将给朕宣进来。”

    我整个人几乎无法呼吸了。

    我不想在这里讨论我的婚事,因为每次在这里做下的决定,都不是我太乐意的。

    站在百官首位的母亲也忍不住皱了眉,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沈夜和白少棠两人一起走了进来。两人行礼之后,女皇看了我一眼,冷声道:“舒城舒大人,你惹的祸,还不滚出来见吗!”

    “臣有罪!”我立刻很识抬举,从队列里“滚”了出来,当场就跪了下来,“是臣的错,臣这就将两位公子带回去好好商谈。”

    “这有什么好商谈的?苏容卿是朕赐的婚,你既然……既然做了这种事,便立刻回去娶了他!”

    “可我……”

    “你什么你!”女皇大吼出声,“做了这等肮脏之事,败坏了人家公子的名誉,你还不负责吗?我大楚的江山,能靠你这样的臣子吗?!连自己的家事都端正不了德行,国事如何处置?!”

    “可我没玷污他啊!!”我终于悲愤了,打断了女皇的骂声。我简直想在这大殿上撞柱子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我不是那些烈性臣子,这种活动只适合那些非常有骨气的言官。我没什么骨气,只能反复道,“陛下,我是真的没有玷污他!!”

    “那你是说,我用自己的清白诬陷你吗?”旁边的沈夜忽地开口,声音里全是嘲讽。我一回头,看见他满脸绝望,眼里满是眼泪。

    我心想:不好,我忘记了这货是个演技派!

    果不其然,他含着眼泪苦笑着站起来,满脸“你这个负心汉”的表情,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慢慢道:“前些时日,你日日到苏府来,与我独居一室,夜里又到苏府来,偷偷躺在我床边,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你写给我的拜帖有多少,难道还要我给众位大人数一数吗?!”

    “我……我虽然和你共处一室,可我未曾和你做过什么啊!”

    我简直快哭出来了。周边传来了唏嘘之声,白少棠的脸色却很镇定,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沈夜冷笑出声来,他攀上我的肩头,温柔道:“舒大人,您肩头的蝴蝶胎记,在下记得很清楚。”

    说着,猝不及防,他猛地拉下我肩头的衣服,我身上的蝴蝶胎记暴露在空气中。也就是那一瞬间,白少棠猛地出手,一掌打在他身上,然后将我的衣服往上一拽,怒喝出声:“你做什么!”

    沈夜佯装柔弱,被那一掌击飞了几米。秦阳慌忙上前,扶住沈夜道:“白少将,你这是做什么!欺负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男子算什么英雄!”

    听到这话,我和白少棠都忍不住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