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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你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应该希望我过得幸福,何苦再搅乱我和唐业的关系。难道你认为我的幸福只能靠你的补偿?
韩述掰开唐业的手,此时,气氛浪漫的西餐厅里已有不少用餐的客人看了过来,两个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服务员也驻足不前,交换着眼神,低头窃语着。
唐业绝对不是一个可以无视别人侧目的人,他的性格和教养让他很少会去做出格的事。谢桔年和韩述,一个是他今天借来的“女朋友”,一个是继母的干儿子,并且与自己在公事上也颇多纠葛。即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这两人之间暗潮涌动。桔年是他带来的,他本有义务护她妥善离开,可是眼前这情景,让唐业怀疑自己再蹚浑水是否明智。
韩述说,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抛下句狠话之后,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谢桔年,而桔年始终默然垂首。
唐业低声询问:“桔年,你还好吧?”
桔年的嘴角似乎勾了一下,苦涩地笑,却没有搭腔。
于是唐业将手一摊,“我的车停得远,我先去倒出来。”他离开前用手轻轻拍了拍桔年的手臂,柔声道,“我在路口等你。”
直至唐业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韩述的手才稍稍松了点劲儿,他不由得担心自己先前没个分寸,捏痛了她也不知道。可是她从始至终不吭声,眉头都没皱一下,他从来就猜不透她的感觉,连痛意都只能靠着自己的猜度。
也许终于意识到自己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一直孤零零地坐在原位的蔡检还在冷眼注视着。韩述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好吗?”
桔年不知道在想什么,竟浑然未觉似的,置若罔闻。
韩述无奈,依旧抓着她的手臂,拉起她往门口走,桔年跟牵线娃娃似的,跌跌撞撞地随他走了出去。
一直到了左岸出口处附近的人行道上,韩述才停了下来,手松开得很迟疑,怕她扭头就走。
那地方是个风口,从温暖如春的餐厅转战到此,无异于两重天。桔年一袭灰色的大衣,领口护得并不严实,一站定,冬夜凛冽的寒气就从脖子处灌了进去,她环住自己,微微地一抖。
韩述见势立刻脱去自己身上的外套,要往她肩上披,被她一手挡住。
“不用了。”桔年的声音无奈而疲惫,“该闹够了吧,韩述。”
这是这次意外碰面之后,桔年对韩述说的第一句话。
韩述缓缓垂下拿着外套的手,比夜风更凉的寒意瞬间让他满腔的血都凝成了冰。
他把脱下的衣服挽在手上,看到服饰店门口用以招揽顾客的圣诞老人玩偶,忽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真像个悲哀无比的小丑。
他试着笑了一下,开始惯有的自我解嘲,“我就不明白了,我为什么总要以一个傻×的光辉形象屹立在你面前。”
桔年没有笑,意料中的事。韩述独自笑着,把自己送到了难受的极点,终于松下上扬得僵硬的唇角,不再为难自己。
“刚才我对唐业不是说说而已,要我跪下来求你也没什么,只要我们好好地说话,只要你觉得好受一些……用我跪下来求你吗?”他拖住桔年冰似的双手。
冷风中的两人,谁也暖不了谁。
桔年觉得甚是荒唐,她怕韩述性子上来,说得出就做得到,匆忙挣了一下,后退几步,“别……等我走了之后,你跪谁都可以,怎么跪都随便你。”
“那你给我一句话,我该怎么做才好?”讨不到观众欢心的小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幕。在桔年的印象里,韩述都是自信满满的,带着点儿玩世不恭的自命不凡,他自视甚高,平素里的客气也是居高临下的。偏偏这时就像个走啊走啊却找不到家的孩子,在天黑前一秒,发现眼前没有一条路,惊惶到无以复加。
桔年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诚然,她忘不了过去,可是她并没有想过惩罚韩述来让自己快乐释然一点儿。因为她和韩述是两个人,韩述的痛苦是韩述的,谢桔年的痛苦是谢桔年的,此增并不意味着彼消,何必呢?
“我说过我原谅你,不是说说而已。你真的不用这样的,韩述,你过你的生活,让我过我的日子,这样收场对于我们而言都是最好的方式。”
然而,桔年嘴里的一句原谅却不是韩述要的宽恕,不是他夜夜噩梦的救赎。他问出这十一年间不断盘桓在心中的疑问,“如果那一天,摔下来死掉的那个人是我,会不会大家都好受些?”
可是他仍然不敢问,如果死的是我,你会不会忘记我所有的错,只记得我仅有的好?可他在桔年心中有过“好”的存在吗?没有?那也不要紧,她记得他就可以了。如果他死了,她会不会记得他?
桔年侧过脸去看主道上呼啸而过的车辆,节日的彩灯和一旁精致明亮的橱窗映得她的脸色苍白,他说到了那个“死”字,入耳惊心,逼得她去回想当时的天人两隔。如果死的那个人是韩述……世界上有如果吗?他能改写命运?他能换回她的小和尚吗?
“韩述,其实你还是没有明白,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一直没能明白,所以那时我远比你更难过,怪命运对我太不公平。站在法庭上听着宣判的时候,我希望你们通通都下地狱,通通都不得好死……可是我现在没有那么恨你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十一年里我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你以为你是罪魁祸首,其实你不是,你干妈也不是,甚至陈洁洁和她爸妈,小旅馆老板,还有林恒贵,都不是……你们都没有那么重要,事实上是我们,是我和巫雨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境地的,就算没有你们,难道我和他就会幸福到天长地久?”
说完这番话,桔年在韩述面前落泪了。这么多年,她自己也很少这样直视自己的眼泪。每一个今天,不都是无数个昨天的累积吗?她和巫雨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青春,他们自己何尝没有错?如果她不是那么怯懦固执,如果巫雨不是那么年少冲动,如果他们不是太渴求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爱,如果他们相信自己不是毛毛虫而是蝴蝶,那悲剧是不是就会改写?可能有很多种,但是没有如果。
正如她对韩述所说,人生没有如果。“如果”里的人,就不是巫雨和桔年了。这世界就是这么现实,而他们一直太过天真。桔年多想骗自己啊,让自己相信,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没有韩述,没有陈洁洁,没有所有无谓的人,她和巫雨就可以永远不会分开。可那只能是梦里的一个真空世界。地底下的两条毛毛虫,一条只想在静谧中默默依偎,一条却狂热地向往另外的天地。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一个是回头无岸,另一个在黑暗里碧海难奔;而烈士陵园上的石榴和院子里的枇杷,终是相望,仅此而已。
韩述没有预料到桔年的眼泪,他想伸手去擦,却又不敢,正如他害怕桔年恨他,又害怕她不恨他。
韩述的话无比苦涩,“我要一个补偿的机会就那么难吗?”
桔年流泪道:“你能给我什么?十一年了,我不也照样过得好好的?假如你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应该希望我过得幸福,何苦再搅乱我和唐业的关系。难道你认为我的幸福只能靠你的补偿?”
韩述顿时语塞,他始终告诉自己,只有对她好一点儿,才能弥补自己当年的错,然后他就一头扎了进来,可谢桔年一语惊醒梦中人。
难道我的幸福只能靠你的补偿?
短促的汽车喇叭声响起,桔年和韩述闻声看过去,唐业的车远远地停在马路的另一边。
桔年手忙脚乱地抹着脸上残留的泪水,“我要走了。”
韩述想起了干妈之前的玩笑话,是啊,唐业哪点儿又输给了他?饭桌上,他们多么默契而亲密,他为什么从来就没想过,另一个男人同样可以给桔年好的生活?
桔年用力抽出被韩述抓住的手,喇叭声再次响起,也许唐业察觉到桔年的困境,担心之下,推开车门走了出来。韩述的心慌而乱,当他唯一能给的“补偿”都变得无比苍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情急之中,他收紧抓住桔年的手,徒劳地拽着。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川流不息的车辆一时阻住了唐业穿过马路的步伐。
他汗湿的手让她忘却了冰凉。
桔年在这个时候反而安静了下来,定定地看着韩述。
“好,你说……”
韩述张开了嘴,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他该说什么?谢桔年这样一个女人,他能说出来的每一种可能,在开端都已被她阻绝。
可韩述没有办法怨她,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给了他足够表述一切的时间。
说啊,韩述。
唐业总算小跑着从车与车的间隙中穿了过来。
说啊,说啊,你想说什么?
到底想说什么?
另一个男人一步步走近。
能言善辩的韩述第一次那么恨自己的语拙。
这一回,换作桔年一根根掰开韩述抓住她的手指。
她眼睛微红,那是先前流过泪的痕迹。
当桔年的手终于重获自由时,她说:“韩述,你就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吧。”
在唐业有些犹豫地走至桔年和韩述身畔之前,桔年扭头朝他走了过来。
“对不起。”桔年意识到自己哭过的眼睛引起了唐业的注意,微微撇开了头,低声说道。
唐业笑笑,用手护着她的肩走过马路,上车之前,他朝韩述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寒意料峭的夜里,韩述单手挽着自己的外套,那么春风得意的一个人,如路灯般伶仃。
桔年坐在唐业身侧的副驾驶座上,听着他发动车子的声音,沉默良久,说道:“对不起,我把今天的晚餐搞砸了。”
唐业专注于前方的路况,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怎么会这样想,你没做错什么。”
桔年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我是个坐过牢的女人。”
唐业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如她一般平铺直叙,“我是个爱男人的男人。”
他们说完,都有好一阵没有出声,过了会儿,桔年干笑了一声。唐业愣了愣,竟也笑了起来。他们在这荒诞的自我介绍之下,如重新初识一般。
“急着回去吗?”唐业问桔年。
桔年摇头,非明住校,今晚并不回家。
“今晚哪里人都很多,不如我们去个安静点儿的地方。”
车子载着他们一路往市郊的方向走,电台里放着轻快的圣诞歌。唐业带桔年去的地方并不美丽,四周都是正施工的工地,他的车停在一个小小的泥塘边上。
唐业似乎也有些意外,“上次来,这塘里的水还是很清绿的,里面有不少的鱼。”
桔年环视池塘周遭,慢慢地觉得熟悉,她有些明白了。
“这就是‘望河塘大暑对风眠’吧?”
唐业笑了起来,“跟你说话倒省了不少力气。是啊,以前我常到这儿来钓鱼……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知道桔年会懂的,也就没多解释,接着往下说道,“没过多久,这儿就会被改建成一个温泉度假山庄。”
“这里吗?”桔年也有些惊讶,这一带其实她并不陌生,往前不过两公里就有一条河,过了那条河,就是一个小庙,过去她和巫雨曾在那个庙里求过,不,是偷过签。那时,这附近还是非常荒凉的。物是人非都不足以形容这变迁,城市也都跟着变了模样。
唐业点头,“这块地是我亲自经手报批的。”他说着又笑了起来,“本来打算带你来试试夜钓的滋味,渔具我都带来了,看样子是没有鱼了。不过既然来了,不如就呼吸下新鲜空气,看看星星也好。”
他把座椅摇了下去,半躺着看着挡风玻璃外的天幕。见桔年坐着发呆,便替她也放下椅背,示意她躺下。
这样半躺着的姿势让桔年一开始有些不自在,她聚精会神地盯着玻璃外的天空看,看着看着就笑了,哪里有什么星星,除了若隐若现的层云,什么都没有。
唐业有些尴尬,解释道:“上一次我来,是有很多星星的……我大概是个无可救药的迂腐的人。”
桔年闭着眼睛说:“不会啊,我看到了很多很多星星,还有银河。”
“是吗?”唐业也学着她双眼紧闭。
“你知道飞机在天上飞为什么不会撞到星星上吗?”桔年问。
“嗯?”
不等唐业回答,桔年接着往下说:“因为星星它会‘闪’啊。”
“哦……这样啊。”唐业点头。
桔年笑着睁开眼睛看他,“拜托你,我是在讲一个笑话。”
“哈哈,是挺有趣的。”唐业很给面子地笑了几声。
反倒是桔年最后忍俊不禁地为自己冷得惊人的笑话笑了起来。她想起了巫雨,对于桔年的冷笑话,巫雨总是慢半拍,有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意思,也非常配合地哈哈大笑,有时往往过了很多天以后,他又在桔年面前“扑哧”一笑,说:“我知道你那个笑话的意思了,哈哈哈。”
唐业看着桔年因回忆而变得柔和的眼睛,尽管仍有泪痕。他再次闭上眼睛,慢悠悠地问:“你说我们闭上眼看到的星星是真实存在的吗?”
桔年说:“对于别人而言可能不存在,可是,如果我相信,它就存在。”
“有一次,夜里我跟他一起出海钓鱼,我过去从来没有那么疯狂,那个晚上,我们有很多的回忆。可是后来……提起那一晚,他说,他记得明月当空,非常的美。可在我的印象里,当时是下着小雨的,我亲眼看到雨落在海里的痕迹。我们为了这件事争辩了很久,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他跟我说:‘算了,唐业,就当你的那天晚上是下着雨的,可是你也不能否认我当时看到的月亮。’”
唐业娓娓地诉说,他并没有刻意去强调“他”是谁,可是桔年心领神会,甚至不用眼睛去看,她也能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嘴角含着的惆怅笑意。
“我想,也许月亮和雨都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我们选择记住不同的东西。我不是个超脱的人,我需要旁人的认同,害怕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所以,那一晚即使有再多的快乐,我也始终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它。而他不同,他爱得远比我勇敢。”
桔年听他说完,也喃喃地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许多年前,我有一个……一个伙伴,那时我独自走一条特别可怕的路,但是他不能陪着我,他说,他会在一个地方一直看着我走,让我不要害怕。我就真的没有害怕。后来,他跟我坦白,说其实那次,他不小心打了个盹……我说,不要紧,在我心里面,他一直都在看着我,一直看着……我相信,那就够了……”
两个人静静地躺在有些年份的老爷车倾斜的座椅上,像孩子一般紧紧闭上眼睛,远远的有寒虫的凄鸣,传入耳中。
“你信吗?我心里每天都在拉锯。跟他在一起吧,别管明天,只要眼前的快乐……离开他吧,过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胆战心惊的快乐不是真的快乐,是鸦片的毒瘾。”
“找个女人,就行了吗?”桔年睁开了眼睛,却不期然与唐业的视线相遇。
唐业笑了起来,“不,找一个志趣相投的女人,戒了毒瘾,真正地过一辈子。我要的不是一个挡箭牌,是一个能跟我一起试一试幸福的另一种可能的女人。”
“那你找到了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
桔年长长地吁了口气,她的身躯像浮在水面,平展着,一点一点地沉入水底。
有人说,人是鱼,日子是水,游着走就是了。可她的水面,那些倒影太过清晰。
她把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是个坐过牢的女人。”
良久,唐业在身畔答了一句:“我是个爱过男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