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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始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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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以为昨日竞日孤鸣没点明那子正一刻出现的“史艳文”是嫌麻烦,或是放长线钓大鱼,或者真如他所说是静观其变。晚上又说明日有戏,史艳文又以为那许又是另一番的高深莫测,却没想到真的是看戏。

    山顶为雅座,寺庙成戏台,刀兵做剧乐,人生四净丑。

    好一出将人逼至绝境的大戏。

    戏的主角还是自己,史艳文觉得竞日孤鸣一定没想过这个问题——看着自己被逼至绝境是什么感觉?

    史艳文站在雪顶的一块大石上,具体的细节看不清晰,但身居高处却能一揽全局。

    他能看见一袭白衣辗转飘逸,在一层一层的包围中尽力反击,却被四周源源不断的偷袭划伤身体,闪避回击虽不在话下,但身法比他差了许多,即便身手比他利落狠毒,那明显的焦躁无望又哪里挣得掉?

    山下的护卫“偶然”发现其人,惊疑不定几瞬后终于动手,大多也只是试探攻击,那人本想趁着阵法还未全开退出,却如鼠困群猫一样被围追堵截,最终不得不退回了庙内。

    退回。

    因那人原就是从庙内出去的。

    骚动渐停,有人围守寺外,兵戈不息,杀气不止,寺中人徘徊不定,心中没有退路,最后站上了婆罗浮屠,抬眼一看。

    视线不偏不倚,正好停在山上兴趣盎然的两人身上,在史艳文身上转了一圈,最终与竞日孤鸣的视线交接在一起。

    那眼神就如同他的伸身一样,利落,狠毒。

    “艳文以为如何?”竞日孤鸣道。

    史艳文看他,侧脸转了小小的弧度,心情复杂,容色淡然。

    竞日孤鸣穿回了他那套金丝华贵的衣衫,只将毛绒坎肩换成了厚重篷衣,不比他浑身雪白,站在山顶除了雪色漂染的黑发再看不见人的。他站在雪巅,却与这里格格不入,很是扎眼。

    “能在阵法与众多高手戒备偷袭中坚持一个时辰,此人武功已是不俗。”

    竞日孤鸣轻笑,史艳文说话谦逊有礼,但也不会高看对方半分,不为轻鄙,恰如其分。

    不俗,即尚可。

    一个武功尚可的人,来这龙潭虎穴之地,岂不是送死?

    竞日孤鸣又细细看了看山下的人,在那双复杂含恨的眼神流连不语,待到那人低头跳下浮屠离开时他才突然转头,看着史艳文戏谑道,“只是见‘你’这般冷眼以待,实在叫在下不习惯。”

    “先生如是,艳文亦如是。”

    史艳文看着空无一人的婆罗浮屠,居高临下的俯视,看到的东西往往更多,看着“自己”在那围困中被步步紧逼,以为退下一波会松口气,下一波又不知从哪儿再攻上来,最后只能被绵密的攻势逼回寺中,那感觉的确很不舒服。

    哪怕那人只是披了一件自己的皮,远远望去谁又有多少差别呢?

    史艳文轻笑一声,道,“起风了。”

    “是啊,”竞日孤鸣看着他被风吹动的鬓发,还有那双湛蓝眼眸,眼中似乎沉淀了无尽汪洋,嘴角笑意微敛,道:“下去吧。”

    说完提步先走,史艳文深深地看了那背影叹口气,也慢慢跟了上去。

    人人都说下山容易上山难,而上山时他们轻功巧越,下山却有些步履维艰。

    山上的积雪白日会化开些,虽只有一点点,却顺着地表石子四处横流,让路面变得硌脚又滑腻,走快了有水泥溅上衣角,走慢了鞋子又会陷在泥里,史艳文看了看前面的人,有心提醒,却又难以开口。

    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他要选择一步步走下山去,史艳文只好舍命陪君子,踩着脚印前行。

    稍一闪神,史艳文的身子便偏了偏,脚下的泥石往旁边滑了一下,好在他平衡性不错,略微停顿便恢复了先前的步调,跟上了前面的人。

    竞日孤鸣听见了背后动静,微乎其微的调整了步伐,专挑了坚固些的地方下脚,慢慢拉近两人的距离,直到山石上的长影交叠相合,无分你我。

    庙左的小路有人驻守,一见到两人便要行礼,史艳文是不习惯这些的,竞日孤鸣便抬手挡了回去。下坡的时候有个小小的石台,竞日孤鸣抢先跳了下去,扫开了脚边的石子才扶着史艳文下来,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史艳文只是觉得那表情和动作都充满了不多言的关怀,实在让人欲罢不能,心里小小的郁闷也一扫而光。

    药老的药又加重了,史艳文想,他一定是知道的,所以才会这样呵护。

    呵护……

    史艳文知道他的孩子和兄弟是最懂他的,只是孩子们怀着孺慕之思又多有奔波反没有太过时间相处,兄弟又一向是不愿意跟他走在一起授人口舌,这种过分的关心存在于他的记忆中,大概在萱姑尚在时候,再或者在他年少向父母撒娇的时候。

    推算起来,大约有二三十年之久,久到他都快忘了这种感觉的时候,又碰上了这样一个人,勾动彼此的心火,牵引出了那一丝丝难言的感动。

    一瞬间的恍惚,史艳文忍不住扣住了那双即将离开的手,下一刻又神思清明,避过脸匆匆运功想要离开,却被人托住了手臂。

    史艳文看着那双暗红的双眸垂下眼帘,那里面像是洒了晨曦,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想说的话都闷在了心里,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意外的收获,竞日孤鸣扶着他的手臂止不住轻笑,“你躲什么?”

    史艳文红了脸,“山险路滑,恐怕会连累先生。”

    “山险路滑,才需要相互扶持。”

    “可是……”

    “别担心,”他捏了捏他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道,“跟着我的脚步就好。”

    “……嗯。”

    寺前依旧是那些人,只是有的人躺下了,有人还站着。

    竞日孤鸣走在前面,最先看到躺下的四人,双眼铁青,身上弥漫着一股腥臭,中毒之象,不宜靠近。便吩咐将人好好安葬,后便拉着轻微皱眉的史艳文进了庙里。

    那躺下的几人都是方才打斗中被划伤的人,伤口深浅不一,行坐都是纰漏,未免让人起疑——杀那几人,究竟不知目的为何。

    消耗战力也不是这样消耗的。

    动荡军心,声东击西?或者只是用来试探实力的杀手?

    幸好琉璃带了丫头和小胖子去了厨房,药老晨起就被带离了后山,另一班的人避于暗处提防有人趁虚而入,注意力都集于一处,便是异常。

    有异常,怎么算得上顺其自然呢。

    竞日孤鸣让寺外的人散去,不理会孤立在院中的人,自己领了史艳文到主房更衣,适才下山时脚边多少沾了淤泥,两人都不大喜欢衣衫不洁的去见客人,哪怕这个客人看起来是要来取命的。

    当然有没有那个实力又是另一回事了。

    两人慢悠悠的踱步过去,那人已经换了一身装扮,平常面貌,脸色还有一块刀疤,不知道哪里变出的一身麻布孝服,像染了血的黑衣,大小也不合适,无论怎样看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如背血海孽债。

    竟像是讨债来了。

    “竞日孤鸣,杀了这么多人,你竟还能如此心安理得!”

    那人看起来只有而立年纪,比他两人稍矮一点,声音却嘶哑的像六七十岁的老者,难听至极,史艳文却乍听出了一股苦涩,仿佛那人连说话都身处刀割火燎。

    史艳文忍不住出声,“你的声音……”

    话一出口,史艳文就觉那人的锋芒一弱,取而代之的却是满脸的恐惧,随即又在细微之间戏剧性的逐渐变成了厌恶。

    变得太快,也变得诡异。

    “你想说什么?”

    “抱歉……”

    “哼,虚伪!”

    史艳文一时无话,这话在小弟那儿听多了也就练就了左耳进右耳出的绝技,倒也不打紧。

    然而竞日孤鸣却有些生气,面上对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神视若无睹,仿佛眼前站的只是空气,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懒懒带笑,“这位……侠士,不想竟是为除恶而来?”

    史艳文想这人看似镇静,从他们出现到凉亭坐下眼神却一刻都没移开,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想是恨极,但偏偏又举手投足都刻意拉远了距离,而竞日孤鸣的态度,与所谓的导火线应该差不太多了。

    但那人竟什么反应都没有。

    或许他是有自知之明,知以微薄之力奈竞日孤鸣不得,但又不甘心束手就缚,少不得要僵持一会。

    也或许并非报仇心切,到底心生惧怕,应是个惜命的人,连着这件沾血的孝衣都是为了增添生存几率,这样一想,那未知的仇恨是否真实几分,就有待商榷了。

    脸色又暗了一分,那人用冷漠的语气道,“十恶难赦,我虽杀不了你,山下这么多人,你以为你还逃得掉?”

    “好生凌厉,”十恶?那纸罪状原是为了引这些人出现,呵,竞日孤鸣故作虚弱的咳了两声,掩去嘴角的微笑,“侠士既知寡不敌众之理,何故要抢先而行,偷偷潜入我这禅院?”

    那人又冷笑,“我为报仇而来,若跟在别人脚后边,要如何雪恨!”

    竞日孤鸣深叹一声,似在感慨此人亲为之故,开口却道,“侠士英勇,想来扮成史君子,也是为了行动方便了。”

    “……”那人怔了怔,看向史艳文,“史君子?枉称君子,今日却与一杀人如麻之人为友,为虎作伥,就不怕天下英雄耻笑?”

    抬举,史艳文垂眸,其实他身边最不乏的就是“杀人如麻之人”,比如神蛊温皇,藏镜人之属,若真论起来,竞日孤鸣亲自杀的人……好像只有几个,反倒称不上杀人如麻。

    这话听起来有些可悲——乱世魔祸里有些武功的侠士浪子,有几个是不杀人的呢?谁能一个一个找到凶手?

    但战争,却必须有人牺牲,即便愧疚,也必行之,究其缘由,只不过是为了结束战争。而战后的纠结痛苦,放得下的便放下,放不下的就只能追寻仇恨而去,谁也无法阻挡。

    “艳文行事,俯仰不愧天地即可。”

    “说的好听,”那人不屑,“史君子劳心费力,为一外人行走,就没有其他目的?”

    史艳文笑笑,“无。”

    “哎呀,”竞日孤鸣打断他们谈话,看着他道,“阁下似乎对史君子好奇得紧?”

    “鼎鼎大名,自然好奇。”那人皱眉。

    还真是问什么答什么,是个做属下惯了的,也知道保命,竞日孤鸣轻笑,“可惜他身上并无阁下想要之物。”

    这话说的直接,让那人不由一愣,眼神莫名闪了闪,言语狠厉,“……我只想要你的命!”

    竞日孤鸣往旁走了几步,给了史艳文一个眼神,径自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他的身前站着,“我给你这个机会。”

    “……”

    “只有一次报仇机会,小王不会反抗,侠士尽可一试。”

    “……”

    “或是侠士自诩清高,不忍与毫无反击之人动手?”

    “……是你活该。”

    面色又冷,那人猛然从袖间掉出一把短匕,史艳文呼吸一滞,正想出手,却见那把短匕贴着竞日孤鸣的脖子停了下来,一丝血痕自颈间出现。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身上的孝服被风吹的有些乱,“想不到祸乱苗疆的北竞王竟然如此心软,莫不是心有悔意了?”

    竞日孤鸣不惊不动,好整以暇,“你说有,便有吧。”

    匕首再进一分,竞日孤鸣被极其危险的制住了,这个距离哪怕史艳文出手都只有收尸的份,“先生……”

    “无妨,”竞日孤鸣侧眼瞧着他,“就到午膳时间了,叫她们去准备吧。”

    “那——”

    未待史艳文说完,那人抢先呵道:“王爷还真是不怕死!”

    竞日孤鸣看着他,看着面前这个人,这些人总是喜欢用各种理由来掩盖自己的利欲熏心,待到或许有的成果将显便会迫不及待地露出破绽,既幼稚又可笑。

    还是没有耐心的少年人啊。

    “艳文不必担心,我便送他出去,也耗不了多少时间。”

    “……好。”

    “走吧,这位咳咳……侠士?山下的人可是等急了啊,室外风急,鄙薄之躯委实不堪折磨啊。”

    ……

    再临山坳,四周弥漫着浓烈又难闻的腥味,原本这该是个好地方,可惜了。

    竞日孤鸣低喘两声,挥手让重重守卫暂离远些,为两人留了空间,靠着山石坐下,按住还在流血的伤痕,道,“人谁无死,侠士何不看开些?”

    那人把孝服一扔,紧张的看了看背后,举着匕首一边戒备一边冷道,“那我也不要痛苦的死!我知道你有药,把它给我!”

    “侠士,如果你还能说些有用的话,或者可以早些离开。”

    “哈哈哈,王爷绝顶之智,难道还看不清现在的形势?”

    “哦,”竞日孤鸣摊开手心,暗红的血液滴落在地,转瞬化成黑色,“你说这个?小王所见,它应该不会比利箭更快吧。”

    “……”

    “孩子,看不清形势的是你,”竞日孤鸣轻笑,“你已经是弃子了。”

    那人脸色一变,又带了轻微的厌恶:“你以为我会信你?玩弄人心的高手,有谁能比的上你,苗疆那些老官哪是轻易动得?你就不需要找个替罪羊来稳定政局?史艳文……呵。”

    这可是怎么说呢,好像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死的,都是竞日孤鸣微阖上眼,对他说的话恍若未闻,“要我帮你逃避弃子的命运么?”

    “不劳费心。”

    “我这庙里最特别的人就是史艳文,最不特别的就是整日黑衣的护卫,他要你偷偷潜入药庐找东西,又让你化装成最显眼的模样,唉,少年人,你当真不曾怀疑过?”

    “……”

    “咳咳,或者也是小王多言,琉璃引你上山的时候,应该提醒过才对。”

    “……他说的没错,你果然知道。”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该要如何脱身才对。”

    他是如此的志在必得,好像将一切变数都掌握在手中,到底是北竞王。

    “呵,”沉默的退后一步,手中的匕首渐渐放下,那人看着竞日孤鸣半晌,突然用奇怪愤懑语气说道,“我的确恨你。”

    恩?竞日孤鸣看着他,一时不解此话何意。

    “你几乎掌握了整个苗疆,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如果你当初不要让位苗王,我们就不会被铁军卫追缴,就只差那么一步!你却放弃了!”

    竞日孤鸣无言以对,上位者的斗争,哪里能面面俱到?

    说着说着,那人突然又笑了,不再愤恨,也没有厌恶,却带了讥讽,“我恨你,但我明白亲族交战的痛苦,也可怜你,你本该死了才对!但你活了下来,你是怎么活的?是不是靠……”

    竞日孤鸣轻叹口气,“你是我属下哪一支的人?”

    “小喽啰而已,就不玷污王爷的耳朵了,王爷只需提点在下,需要怎么做就是!”

    “……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说,出去,离开,找地方躲起来。”

    “只是如此?”

    “如此便可,如此,才会让人知道,这山上并非密不透风啊。”

    那人怪道,“像我这样的人上去再多有什么用?”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下次来的,自然不是你这样的人,此之为——倒脱靴势。”

    “……”

    “咳咳,哎呀,风大了,侠士快快下山去吧,小王这血再流下去,可真要坏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