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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宿舍,煤油灯下。
吴锐翻开笔记本,第一页是书名,《至黑之夜》四个字力透纸背。
第二页序言。晋桐开宗明义,简要介绍了“架空历史”概念,将历史推演的价值吹嘘一番后,提出了《群星黯淡》的基础设定——“没有太祖会怎样”。对太平军灭亡、湘军崛起作了一番精当的推演后序言戛然而止。
吴锐翻过这页,看见第一卷标题:《投名状》。
“投名状?水泊梁山?土匪入伙?这个切入点有意思!”他不禁对小说内容期待起来。
“公元1870年,清同治九年。”
开篇第一句话点名时间,却让吴锐嘴角微翘,“这个年号似有深意啊。”
“太仓州,崇明县,商船会馆码头。
踩着颤悠悠的木板,张汶祥小心地从船上下来。青年时,他常往宁波贩卖毡帽,坐惯了沙船,走惯了吱呀作响的跳板,可从未像今天这般心惊胆战。
张汶祥不是没见过世面,四年的太平军生涯已把他磨练成一个熟练的杀手。逃出太平军后,他又跟一群海盗厮混,还开了个典当行,算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唯一可恨的是,曾任浙江巡抚的马新贻禁了民间小押,他的高利贷干不下去了。
‘早晚杀掉姓马的!’平日喝多了酒,张汶祥总说些醉话。偏偏这一句让有心人听了去,才有了这次不得不来的邀请。
……”
晋桐为了吸引读者,开场便抛出悬念,讲张汶祥收到神秘邀请,到商船会馆见一群素未谋面的人。
吴锐被这悬念吸引,继续读下去。
文中,张汶祥在会馆内见到了“曾大人的幕僚”,赵先生。赵先生向他介绍了几位赋闲的将军。将军们询问张汶祥的生平经历后,带他到前厅戏楼看出一出新戏。
“……
‘戏还未排好,只是试演。’赵先生笑道,‘也不知是否和你心意。’
张汶祥受宠若惊,不安于座,连忙欠身道:‘岂敢岂敢,必是合的!’
戏楼上三个武生未画脸谱,仿佛演着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戏码,三人轮流念白:
‘俺窦一虎、马新贻、张汶祥,弟兄三人——’
二胡、锣鼓的伴奏响起,戏台东厢的张汶祥冷汗湿透重衣。
三武生明明唱道:‘歃血为盟神灵鉴,义字当先对地天。不求同生求同死,祸福共当肝胆悬……’
张汶祥受不住惊吓,从椅上滚下来,扑通一声跪在赵先生膝前,‘冤枉啊赵先生!冤枉!我哪儿跟马巡抚结拜去!那什么窦一虎我根本不认识啊!赵先生!’
赵先生面色不愉,‘还道你是个好汉,竟这般不中用!一出戏就吓成这样,那重任怎敢交托给你!’
……
赵先生端起茶,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轻啜一口。
‘穿上戏服,勾画脸谱,重头来一遍吧!’
三个武生立刻下场,班主指挥小厮更换布景,没多久,一身武将打扮的马新贻登台,大戏开场。
……”
晋桐玩了个花活儿,先讲阴谋论的刺马案,也就是赵先生作为湘军集团的代表,挑选张汶祥为杀手,刺杀马新贻。湘军集团在刺杀前就先排了一出戏,攻击马总督的私德,故意搅浑水。
然后他笔锋一转,以“京剧版刺马”为切入点,重头讲述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其剧情借鉴电影《投名状》,略有改变,删去其中战争、政治部分,专讲马新贻战败后和窦一虎的妻子相遇、产生私情,而后跟张、窦结拜,并借二人之力重返官场,最后杀了大哥,霸占大嫂,遭到报复的故事。
“……
风很大,战场上尸横遍野。
清军眼看要败,马新贻准备逃走。
……入眼皆是颓垣败瓦。光光的田里,一个老乞丐聚了堆干枝败叶烧火群暖。远远的,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在东翻西拣。
暮色苍茫中一条长路,马新贻在疲惫的行走中停下,茫然四顾。天地间只有他一人,向天吼却没有一声回应。
……女人站在门前低低的屋檐下,可亲,温暖,却不象是真的。他走近,她似笑非笑,身子一侧让他进去。
……家徒四壁,窗台上却有镜子、胭脂,更有一朵新摘的鲜花养在粗碗里。窗边桌上显眼地摆着纸墨笔砚,几本书整整齐齐。
‘家里男人呢?’
女人道:‘打了十年仗,哪家屋里坐着男人?’
‘这屋前屋后倒有几亩地,什么也没种?’
女人并不看他,‘没有帮手,我哪有力气。’
……马新贻醒来,发现屋内只有自已。空空握着的右手,仿佛仍有她的余温。炕边倚着他的刀,皮靴已被脱下,擦得干干净净放在地上。但女人及她的一切都已消失。
……张汶祥一眼看到马新贻的好鞋,忽然下马。他走上去伸出自已的脚比了一下,大小正合适,于是拔剑便向马新贻刺去。
……张汶祥露出玩世不恭地笑容,重新打量了马新贻一番,‘要不要吃的?跟我来。’
……马新贻一呆,盯着那刀。
张汶祥仍笑着:‘是教你去杀一个外人。兄弟们就对你一心不二。这个叫做投名状。好汉入伙,交纳投名状。从此以后,只有兄弟的命是命,其余天下人皆可杀!’
……‘纳投名状,结兄弟谊;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外人乱我兄弟者,视投名状,必杀之;兄弟乱我兄弟者,视投名状,必杀之。’
……官署后院门口,人群中闪出一人,大呼‘冤枉!’跪在路中。
马新贻为官日久,见多了拦轿喊冤,并不以为忤,反而缓下脚步。他定眼一看,下跪之人竟是三弟,不由惊诧,忙挥手让马弁让开。
……张汶祥抽出带血的匕首,高举双手,向天大喊:‘杀人者,张汶祥是也!’
……”
小说开头,吴锐读着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等看到马新贻纳投名状,三兄弟结拜,还以为是张汶祥的黑历史被赵先生发掘出来了。
再看到张汶祥为窦一虎报仇,当街刺杀马总督,吴锐更加确定剧情的走向,不就是个狗血的三角恋加复仇嘛:赵先生发现了张汶祥刺杀高官的秘密想要拿捏、利用他。
然而剧情转折得太快,他读到:
“……曲终人散,戏台上空无一人。
张汶祥面如土灰,‘我真没跟他结拜!这戏文不是瞎扯吗?’
赵先生轻摇折扇,“有没有结拜不重要,天下人相信你们结拜就行了!”
‘我也没杀马总督,马总督活得好好的……’
‘现在没杀,将来总是要杀的!’
……”
原来一切都是戏中故事。
读到这里吴锐真有种“惊艳”的感觉。
原来马总督还没死。赵先生要求张汶祥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去刺杀马新贻。
而晋桐早已经把伏笔在前头埋下。
开篇将军们询问张汶祥生平的时候,介绍过,此人早年当太平军时,在战场上救过一个清军军官,后来两人一起逃离。因为张汶祥自己的吹嘘,此事在江湖上流传甚广。虽然救的人不是马新贻,但“似是而非”,足以“移花接木”。
戏文的宣传对象是平民百姓。针对官场中人,赵先生自然另有一番布置,文中只是略略提了几句。
至于张汶祥被威逼利诱前往金陵、马总督被刺身亡的过程以虚写为主,故事的重心转到曾国藩奉命主审案件。
文中,曾国藩在大堂上纠问同党。经受严刑拷打、遍体鳞伤的张汶祥抬头望见“赵先生的明公”,咬牙坚称“无人指使,只为私仇”。曾国藩故作糊涂,草草结案。
小说的高潮是紫禁城养心殿中,曾国藩向慈禧回禀案情结论,称“实无另有主使及知情同谋之人”。
“……
慈禧把折子合上,默然片刻,将其放在一旁,问道:‘我看你行走磕头,精神尚好?’
曾国藩答曰:‘精神总未复原。’
慈禧戴在无名指上的纯金指甲套轻轻敲击着方桌。
对她来说,磕头很重要。
普天之下,唯有她不必向别人磕头,连皇上都要给她磕头,还有谁不给她磕头?
马新贻年轻时,也来这里向她磕头,磕得很好,慈禧便知他是做官的好材料。
一个人倘若连头都磕不好,做官也会做出个乱臣贼子。
所以她别的不问,先问磕头。
‘马新贻这事,’慈禧又问,‘岂不甚奇?’
曾国藩诚惶诚恐,额头触地,答道:‘这事很奇。’
……”
吴锐读到此处,拍案叫绝,端起凉茶喝了一大口。这段君臣斗法于无声处听惊雷,着实过瘾。
二人的对话换成大白话就是——慈禧说:“扯淡也要有个限度!”曾国藩答:“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晋桐对异族统治者与三心二意的封疆大吏的心思琢磨真可谓登峰造极了。吴锐赞叹着,读到结尾。
“……
张汶祥被判凌迟。
临刑前的一晚,有人偷偷摸摸进了牢房,问他到底受何人指使,他只是摇头。
商船会馆里排的那出戏,三个武生义结金兰、豪气干云,如果是真的,他这辈子也不算白活了罢。
或许那就是真的。
对,那就是真的!三日后的刑场上,濒死的张汶祥这样想着。
他的心被挖了出来。”
全文结束,吴锐掩卷长思。
这部《投名状》貌似讲了一个故事,其实是两个故事。晋桐故意将第一个“刺客被逼无奈刺杀总督”讲得粗疏,重心放在刺杀前的预谋和刺杀后案件的处理上,却将第二个故事“兄弟反目,一怒杀人”讲得缠绵动人。
读完全文,吴锐的心思是分裂的,理性上,他认为第一个故事更具合理性,但感性上,他更喜欢第二个故事。而且第二个故事里的主要人物张汶祥、马新贻,一个义字当先,一个为情所困,形象更生动,也更具感召力。
这时候,吴锐想起哲学课上的一句话:人不是因为看到所以相信,而是因为相信所以看到。
这部《投名状》故事尚在其次,其中对“另一种清末历史”半隐半露地描写,更是时时搔人痒处。小说后半段,隐晦的政治博弈渐渐明晰,晋桐所说的“架空历史”的大布局也显露真容。
后面还会有怎样的故事呢?
吴锐希望晋桐能早日把第二卷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