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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虽多,晋静的课程并没有耽误。
晋桐不希望妹妹变成革命小将,便经常跟她探讨交流“老师们”的观点,进行启发式教育。
一个黄昏,革命者们又去大帐篷开会,轮值的晋桐跟妹妹在厨房蒸馒头。
馒头上了自制的蒸屉,两人围着灶火,坐在一个大木墩子上聊天。晋桐关心起妹妹的学习,晋静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手指却搁在大腿上弹动不止,仿佛响应着虚空中的节奏。
晋桐一把抓住妹妹的手,“你小儿多动症呀!”
晋静如梦方醒般“啊”了一声,“什么多动症?”
“手乱动什么呢?”
晋静些微慌乱,道:“这是手指灵活练习……”
“哦?周兰秋老师教你的?”晋桐语气缓和下来。周兰秋负责晋静的音乐课,据说钢琴弹得极好。
“对啊,周老师教的。”晋静赶紧应承。
“你今天可没有音乐课……”晋桐循循善诱。
“昨天教的!”
晋桐故作惊讶,“是吗?你昨天学的不是古琴文字谱吗?要不要我去问周老师?”
晋静眨巴眨巴眼,装了一会儿可怜,见晋桐一副阴险表情,便猛扑到他怀里,用额头蹭他的胸口,撒娇道:“我错了,我错了好嘛!”
晋桐乘胜追击,一边施展摸头神功,一边问道:“说说你错在哪里?”
“错在,错在……”晋静忽然两臂用力,勒紧晋桐的胸腹,“哈哈,晋桐你上当了,本女侠今天要打倒你个大魔王!”
晋静虽然开始习武,毕竟日浅,力气哪里比得过她哥,两人打闹不到十秒,晋静就被哥哥按住了两边肩膀。她背靠木墩仰面躺着,两手撑地,马尾辫也耷拉到地上。
“哼!本女侠认输了!”晋静偏过头,不服气道。
晋桐放开她,装模作样地拍了拍手,道:“既然认输,还不从实招来!”
晋静默默翻身站起,忽然“哈”地一声,作势要掐晋桐脖子,晋桐哪容她得逞,左手一伸就按在她额头上,晋静前进不得,两臂抡成风火轮,大喊“晋桐我跟你拼啦!”
“王八拳是没用的!”晋桐稳稳挡住攻势。
“切!”晋静收功坐回木墩子,悻悻道:“一点都不让着我!”
“让你?你个小皮猴还想上天?”晋桐拉住妹妹,“说实话,那套手指灵活操哪儿学的?为什么说谎?”
晋静迟疑了片刻,晋桐也不催,等她自己想好。
好一会儿,她才小声道:“是袁大叔教我的……”
“袁大……袁文定?”晋桐音调上升,立刻明白了。
袁文定是什么人?贼!
“前天,我帮着搬柴火的时候,袁大叔偷偷跟我说,我中指、食指长度一样,天生就是吃那碗饭的……”
“放屁!”晋桐怒了,“格天杀的贼骨头!”
晋静见哥哥生气,连忙道:“我说了,我才不想当小偷!袁大叔就说,可以教我一套锻炼方法,让手指更灵活,对弹琴有好处。”
可荒原上唯一的乐器是周兰香随身的竹笛,钢琴古琴什么的一概没有。
晋静演示了整套灵活操,包括九个练习,从单指起落、移动控制练习到双指、双手配合练习、悬空练习、间隔练习、空抓练习不一而足。
晋桐仔细看了一遍,发现真是器乐弹奏的手指锻炼方法,绝非下九流的门道。
“这套练习,你问问周老师有没有不妥,她同意,你再练。”
“嗯。”晋静点头。
“袁文定那里,我找他谈谈。”晋桐起身离开厨房。
袁文定没被叫去开会,一个人百无聊赖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睁着无神的双眼,看着屋顶,不知想些什么。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一个小火盆,木柴快要燃尽,发散着昏暗的红芒。
晋桐一进地窨子,他就醒觉起身,“师弟,你怎么才来?”
晋桐一愣,“你等我?”
“是啊,还以为你昨天就能发现呢。”
“今天也不晚。说吧,你想干什么?”
袁文定轻笑一声,“还能干啥?无聊,想收个徒弟呗。”
晋桐肩膀一抖,步枪落入掌中,“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就你?我不信……”袁文定悠悠道。
晋桐一拉枪栓,瞄向他的腿。
“你不敢打头……”袁文定声音惫懒,“有的人是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你嘛……”
晋桐把枪口略微上扬,瞄向了头。
“我怎样!”
“身怀利器,什么是利器?”袁文定忽然正经起来,“偷也是利器!”
他掀开被子,跳下床,走到晋桐面前,手压在枪杆上,缓缓道“晋桐你想过没有?你妹子十一岁就跟你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整天跟一帮反贼混一块,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晋桐呆住了。
“你没想过吧?”袁文定趾高气扬,“我想过!你妹妹以后要不是反贼,要不就是大盗!
我看你跟那帮反贼虽然亲近,也算不得一路人。可你那个妹子,你真以为管得住?你自己都没想明白以后怎么办吧?嘴上说不要,心里其实很想你妹子变成那种革命者,对吧?”
袁文定把“革命者”三个字说得很重,一股讽刺味道。
“你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人,也成不了那种人,就想让自己妹子变成那种人!别不信,你心底要不是这么想的,能同意那帮人给你妹子当老师?
这世道啊,人要不信点什么,活不下去!”
晋桐两世为人也未料到会被一个小偷点破潜意识。
这一刻,袁文定仿佛看破红尘的老僧,丝毫不见猥琐。
“我私心来讲,想有个传人是真的,晋静是天生的好材料,可遇不可求哇!”
袁文定转回床上躺着,“管你反贼大盗,技多不压身!教她一门手艺,说不准活得长久些!”
晋桐默默把枪背回去,蹲到火盆边,添了几块柴,只觉嗓子干得要命。
“教本事可以,不能拜师!”
袁文定翘起二郎腿,哂笑一声,“老子闲着无聊找点事儿干。拜个屁的师!”
“那就好。”晋桐烤了一会儿火,忽然想到了什么,“听说盗门教徒弟,有滚水夹铜钱什么的……”
袁文定“嘿嘿”奸笑,“心疼了?我师傅教我的时候,从刚烧开的水壶里夹铜钱,夹不出来没饭吃!老鼠夹子练快手,慢一点就鲜血淋漓,那是真苦!”
“呃……”晋桐有点后悔了。
“放心吧,保证不练出伤。”袁文定叹了口气,“我还怕伤了她,被你一枪崩到脑门上。”
“那,循序渐进啊!溜门撬锁偷皮夹,她愿意学就学,不愿学就不学,我全当没看见。”
“掩耳盗铃就是说你!”袁文定毫不客气,“莫非她学会了偷,就不由自主变成小偷了?”
“哪有这等事!”晋桐哭笑不得。
“还真有!”
袁文定抬起杠来,“没听说阔太太为找刺激当小偷?这世上就有天生的贼骨头。所以说,多看新闻多读报,要增广见闻!”
晋桐不知说什么好了,“你这人挺有文化,成语一个接一个!”
“那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别看不起我一个贼,我也上过学,读过书,学过琴!”
袁文定唱起大戏,“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滴人——”
“还拽起来了!”
晋桐郁闷地走出地窨子,生怕再跟这个流氓聊下去,会忍不住给他腿上来一枪。
外头寒风一吹,神智清明许多,晋桐自嘲地笑起来,“跟他计较什么,说一千道一万,他把本事教给晋静,还是咱家赚了!”
回到厨房,馒头可以出锅了。
晋静跑去大帐篷外喊了一声,“热乎乎的馒头,快来盛呀!”一分钟后,大家纷纷出来,回地窨子取自己的饭碗。
晋桐负责装盘,每人三个馒头,加一小份盐渍白菜,白开水管够。
吃完晚饭,男女生各回宿舍,点起煤油灯。
晋桐取出笔记本斟酌《大荒笔记》的新篇,他最近新完成了三篇,分别是《狩猎》、《马与狗》、《暴风雪》。
每一篇都在读书会上接受晋静和二十三个革命者的评判。
晋静最喜欢当然的是《马与狗》,因为故事的配角之一是她最爱的小白,吴锐也不吝赞美称“写物如写人,让革命者重新认识了身边忠诚、勇敢却不会说话的同志”。
女生大多认为《暴风雪》一节有妙趣,写风雪时被局限在室内,记录日常的小处,各种细节十分温馨,评价甚高。
但林茜认为晋桐写得最好的是《狩猎》一节。文中隐去了用枪狩猎的细节,打野味靠的是下套子、设陷阱,自制弓箭。
她在读书会上发言道:
“这一篇的笔调不同其他,更优雅细腻。狩猎是激烈的,描写是安静的。仿佛北风的吟唱,歌颂着迷人的荒野——生机勃勃、广袤纯粹。
深入荒野,无论跋涉的艰难,还是雪橇的畅快,以及赶在日落前的回归都是诗意的。我最喜欢那句‘风,把麻雀最后的余温,朝落日吹去。’意象优美,冷峭峻拔。
读这篇散文,仿佛聆听一场与荒野的对话。不管是夜晚嗥叫的灰狼,还是晨间觅食的野鸡,不管是冰封的湖泊沼泽,还是千年沉静的松林。
尤其描写松林,‘一棵树,一棵树,彼此孤离地兀立着。风与空气告诉着它们的距离。但在泥土的覆盖下,它们的根生长着,在看不见的深处,把根须纠缠在一起。’
描写的是爱情、友情、同志之情?还是在说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深深的羁绊……”
林茜爱极了这篇散文,不仅在读书会上全文朗诵,还一字不差地抄到自己的日记本里。其他人没她这么痴迷,但也公认《狩猎》应被放到教科书上,让中学生全文背诵。
没人知道,这短短几千字里,晋桐化用了包括艾青、北岛等近现代诗人的十几首名诗名句。
前四篇,他仅在文章开头借用一首小诗,而这样的大规模抄袭还是首次,应该说是一次尝试。
他在内心为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历史改变了,许多诗人甚至不会出生,就算出生,际遇也大不相同,许多名篇不可能诞生!所以,做一个平行世界的文字搬运工是正义的!我在补偿这个世界!”
晋桐这样坚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