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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杜堇照常跟着安敬思去山上放羊,走到一半时,水囊的水喝完了,杜堇又累又渴,看到不远处的一户人家旁边有个水缸,朝前面的安敬思喊:“我去喝口水。”就跑到水缸痛快地喝了个饱。
这时,杜堇听到一阵咿咿呀呀的婴孩声,张眼一看,是一个不足两岁的小朗儿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张着好奇的眼睛紧瞅着杜堇,挪动小腿慢慢走了过来。
杜堇本不想搭理,可那小郎儿似乎很喜欢她,走过来甚至爬到了杜堇身上,直对杜堇咯咯咯地笑。又是这种纯真烂漫到有些傻气的笑,杜堇的抵抗力再度崩塌,嘴角也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几丈外歇息的安敬思看见这一景象,眼睛霎一亮,向着这边走近,可走到只剩半丈距离时又停下,靠在一棵树上远远看杜堇和小郎玩闹。
杜堇正抱着小郎儿玩骑马游戏,腿上忽感一阵湿热,正是小郎儿屁股下的位置。杜堇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即将小郎儿提起放到地上,果然腿上湿嗒嗒的散发着一股新鲜尿味。杜堇懊恼地皱起眉,瞪向那不明所以望着她的小郎儿,没想到小郎儿被这么一瞪,哇地哭叫了起来。
正当杜堇不知如何是好时,安敬思已快步走过来,见她腿上那摊水迹,即笑着抱起小郎儿,学着孩童的话语道:“一泡尿而已,没有拉粑粑在你身上就好了。不是谁都能像敬思哥哥宽宏大度,受得了你吃人的凶样。”
杜堇讷讷地无脸辩解,见安敬思三两下就将泪汪汪的小郎儿逗笑,心里不太舒服,逐朝小郎儿扯了个大鬼脸,小郎儿嘴一扁,又大哭了起来。
安敬思这下来气了,肃脸斥她:“我说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一阵尖叫忽然传来,两人惊疑望去,只见一位妇人脸色惊惧地大叫着:“不要!不要杀我的孩儿啊!”向他们狂奔过来。
什么?哪只眼睛看她要杀这孩子了?
杜堇握紧拳头,充满戒备地瞪着那个奔过来的农妇,谁知,她跑到几尺外时,对安敬思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天抢地地哀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儿!我求你!他只是个不通人性的小婴孩,请饶了他吧……”
杜堇大吃一惊,原来说的人不是她,可安敬思也没做什么啊。难道,安敬思以前杀过人?
杜堇惊疑地看向安敬思,只见他早已青白了脸,神色极之羞愤慌乱,急急解释:“大娘误会了,我没有要杀他,我只是抱抱他……”
农妇根本不听他解释,只一个劲地哭叫磕头:“求你放过他吧!我给你磕头了!将我的孩儿还给我吧,你要打就打我吧……”
杜堇看不下去了,正想上前替安敬思说几句公道话,安敬思就放下了孩子,转身狂奔而去。杜堇瞥了一眼如劫后重生般抱住孩子的农妇,往安敬思方向追去。
安敬思没有跑多远,杜堇找到他时,他正在向一面山壁狂掷石头,因天生力气大,那坚硬的石壁被他击地布满坑坑洞洞,石头更是纷纷碎裂落地。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不相信一个十五岁的少郎会有如此强悍的力量。
杜堇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看他发泄着自己的愤怒不甘,直到筋疲力尽,躺倒在地上。
杜堇慢慢踱过去,将装满了水的水囊丢给大喘着气的安敬思,然后学着他向山壁用力掷石,可那程度简直和给山壁挠痒痒没两样。杜堇自嘲地叹了口气,在安敬思旁边坐下,毫不客气地抽走他手上的水囊咕噜咕噜地喝起来。
安敬思已经平静下来,他望了眼一脸平淡的杜堇,撇开脸问道:“你不怕我?”
杜堇淡淡反问:“为何要怕你?”
他的声音显得很低落:“因为我天生力气大,极易伤到人。”
“哦。”
他讶然转回头,紧望过来:“你仍是不怕?”
杜堇瞟了他一眼:“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怕你还会在这里吗。而且,我认为力气小脾气大的人更可怕。”
安敬思不可思议地盯了杜堇半晌,暗沉的眼眸变地盈闪灼人,嘴角缓缓勾起灿烂耀人的笑容,令杜堇只望一眼就撇开了视线。“堇儿,原来你也会说逗人的话。”
杜堇暗骂自己心太他妈软,故意扯开话题:“你和村里人是怎么回事,为何他们对你避如蛇蝎?”
原来,在安敬思七岁那年发生过一件大事。事件起因是与村里几个孩子打架,那些孩子年纪都比安敬思大,却被安敬思徒手打得头破血流,其中一个伤势极重,双手骨折,脑袋也破了个洞,差点一命呜呼。受伤孩童的父母当即联合报官,县衙派三名捕快捉拿安敬思,不想在捉拿过程中,安敬思又伤了一名捕快。县令大怒,一下子判了七岁的安敬思十年牢狱。
此事在飞狐镇内掀起了轩然大波,许多人都质疑此案件的真实度,更有一些义士出面请求县令大人重审。县令本就担忧这一事件抹黑了他的办案能力,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小安敬思拉到了广场,用粗大如腕的铁链将他捆在柱子上,让不服的群众亲眼见证他的怪力。县令先在牢里和安敬思承诺:如果当天你能在众人面前挣断铁链,我便立刻放你回家。幼小单纯的安敬思信以为真,果真当着数千人的面,崩断了身上牢牢绕了三圈的铁链。
后面的事可想而知,安敬思没能回家,而是被关入一个特地为他制成的铁牢,牢狱期限更是无限延长。
安敬思母亲何氏日夜跪在县衙门前请求开恩,写了长长的血书,称她儿子是星宿天君转世,来世间是要做拯救苍生的大事,把他关起来会惹怒众神,引来天灾大祸。群众啼笑皆非,都当何氏疯了,可她仍是日日击鼓鸣冤,被乱棍伺候也不肯罢休,如此一直坚持了三年之久。
或许真是上天开了眼,恰逢僖宗皇帝为广纳壮士大赦天下,所有牢狱囚犯都被收纳入伍,而还未成年的安敬思,便也幸运地被放了出来。村里人都心有不甘,可又不敢拿他怎么样,便集体孤立他。官兵武士见到他会上去挑衅欺负一把,老少妇孺路上遇见会战战兢兢绕道而行,而安敬思再也没有还过一次手,再没为自己申辩一句。
回家后,何氏为了让他尽快自立坚强,义无反顾与还没回过神来的十岁安敬思分居,变卖家中值钱的东西给他求来一个牧羊的工作,开始了他苍白孤苦的牧羊生活。
听安敬思讲完这长长的过去,他们已赶着羊从山上下来,杜堇照旧站在羊圈外面等安敬思把羊收入圈内,然后一起回家吃饭。
她望着浮起了缕缕云霞的天边,可心思全然不在那儿。
终于明白安敬思为何对自己这样好,那是因为安敬思太孤独太渴望温暖了,以致当他救起一个外面来的流浪儿,即使连自己都快养不起了也要带回家里,当成亲人那样热心爱护,唯恐失去这得来不易的陪伴。
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在他刚刚会用自己的眼睛看这个世界的时候,看见的尽是人们的厌恶唾弃,随后就是牢狱里的无尽黑暗,听到也都是牢狱中绝望的哀嚎。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
她也受过许多人的白眼咒骂,也曾被父亲抛弃,可她至少没有经历过极度的苦难,虽然上天将她最爱的秦妈夺走了,但至少能过自由的生活。从未像安敬思那样,蜷缩在暗无天日的铁牢里,任孤独恐惧日复一日地咀食他,毁灭他。
杜堇心抽抽地疼,无法再想下去。还有什么理由让她拒绝,这个满身伤痕的少郎那颗渴求温暖的心?
可她是不祥之人啊……为何安敬思偏偏遇到的是她这种人?让他遇到一个哑巴、一个痴傻的,也好过是自己啊……
“堇儿。”
身后响起安敬思一如既往的柔声呼唤,杜堇竟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不想让自己的污迹沾染到他一寸一毫。
她暗咽口水,边转身边漫不经心地朝他伸出手:“忽然想起还没给你算过命,快把手伸过来,让本仙瞧瞧你的仕途姻缘。”
安敬思闻言,停在了杜堇一臂之外,没有伸手,也没有说话,只是这样定定看着她。
杜堇疑惑皱眉:“怎么了?”
安敬思脸上淡淡的,眸底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暗沉:“我不算了。”
杜堇微讶:“为什么?不要钱的,而且是全方面详尽解说,我还可以开天眼看看你的前世,从古至今,可就你一人有这待遇。怎么样?”
安敬思微微笑了一下,轻轻摇头:“那样,敬思就更不能让你算了。”
“为什么?”杜堇瞠目结舌。
安敬思垂下眼睑,睫毛太长太浓,以致看起来像是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这个动作,是代表他压抑遮掩着自己的内心。再抬起时,他的眼眸依旧是平淡的,只是眼眶泛起了微红的潋滟,令人望之心颤。
“算完了,就代表我们互不相欠了,对吗?”
杜堇心一揪,没想到他是如此敏感,敏感到叫人心疼心慌。刚才她确实闪过这个念头,可当听见他那声堇儿,她就完全失去了勇气。她又何尝不迷恋他给予的温柔。
“嗨!你这人心思还真多,不算拉倒。”杜堇快速转过身,边朝外走边在空中摆手:“肚子饿了,快回去整点什么吃吧,再不吃点什么,我可又要驭马了。”
安敬思怔怔望着她的背影,脸上逐渐浮出难以抑制的喜悦,喊了声:“堇儿,我领工钱了,今晚咱们吃肉吧!”飞身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