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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声响,锣鼓齐喧,经受了战争侵袭的镇州城,在一场小雪中睁开了惺忪的眼睛,懵懂着看着这个喜气洋洋的世界。
冷澄一面慌慌张张穿衣服一面抱怨:“平常连个影子都见不到,大过年的那些个文官倒要来拜会了,还能不能让人消停消停?”
倚华已经穿戴整齐,一身红衣分外明艳,耳边垂着紫玉珰,发间插着的仍是那只点翠簪子,旁边还斜插着几股造型简单的金钗。顾盼之间,恍若神妃仙子。香菡在旁边看着,满心艳羡。
可看在冷澄眼里就不是那回事了,他拂了拂官服的袖子,刚正眼看了看倚华的装扮,当时就笑弯了腰:
“你你你——你不觉得你特像年画上的人吗?”
任倚华莫名其妙:“我哪儿像年画上的人?我又不抱条鲤鱼,又没穿红肚兜。”
冷澄努力憋住笑:“你看你五颜六色的,跟个万花筒似的,你还穿一身红,头上金光闪闪……。”
倚华蹙蹙眉头,没好气地给他拍了拍领子:“这叫五颜六色?这叫绚烂多彩!我打扮成这样还不是为了给咱家增点喜气,怎么?大过年的都像你那样,穿身半青半白,不新不旧的衣服就好看了?”
冷澄继续解释,声调忽高忽低:“不是,你平常不是这样的,乍一换了衣服我还不大习惯。”
倚华发泄似的揪了揪他的领子,卡得他嗓子直疼:“平常是平常。过年是过年。少在这废话,快出去见了你那些同僚,然后回来换衣服,看见你这灰扑扑的官服就讨厌。”
冷澄默默地摸了摸咽喉:“本来不用见这么些人的。偏偏陆同知出了事,上面又派来个新的同知,听说到了也有几天了,这次一是拜会,二也有给他接风的意思。真是麻烦!”
倚华干脆把他推出去:“去吧,去吧,不就是见个人嘛,有什么了不起。”
等到冷澄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来到前堂,一众文官已经等在那里了,依旧是如星斗般三五成群。似群鸟般叽叽喳喳。只不过这回中间多了个众星捧的月。众鸟朝的凤。
冷澄未见此人的真容,就断定他定是新来的同知。只是不知道为何能引起众人这般重视,想来不是风仪出众便是后台强硬。
他又往前走走。抬眼一看,是一张倨傲而衰老的脸。
冷澄心里暗叹一声,正要上前施礼,却被其他人发现,纷纷让出路来,还在旁边介绍:“冷大人,这就是新来的同知,张昭张大人。”
冷澄自揣自己年纪辈分都处在下风,索性就大大方方先施了一礼,不想拿张昭张大人连让都没让。安然受之,不但没有谦让之语,连回礼都很敷衍。
他捋了捋胡须:“家兄昔日在京城时,就常称赞冷大人年少有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冷澄心里咯噔一下,一想刚才的介绍,一个猜想浮上心头:“敢问令兄是——。”
张昭面带得色,语气骄傲:“家兄前吏部尚书,张明!”
冷澄顿时就感觉太阳穴一个劲的往上跳,跳得他心烦不已。这新来的同知果然是块烫手山芋,先别说这年龄资历,就单说他是老上司的亲人这一条就够受了。在这官场上,座师上司与门生故吏,那就是另一重君臣。虽说当年在吏部,他和张明根本就是面和心不和。可是他要是敢跟他撕破脸,对他的亲眷故旧不敬,那可就是公然破坏规矩,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思量及此,冷澄生生把心头的不满压下去,学着任倚华的腔调,微笑着和张昭文绉绉地扯了起来:“昔年在吏部,颇得张尚书提携,恩情铭感五内。如今一别经年,不知老大人近况如何?”
张昭矜持地点了点头:“家兄自致仕后,颇怀终老林泉之念,于世间俗事倒是不大动念了。”
冷澄暗自咬牙,你还能再装模作样一点么?终老林泉,不动俗念,你还真把你哥当张果老了。
两人就这么借着“张尚书“这个共同的话题,虚情假意地互相吹捧加寒暄了半天,最后连旁边的人都看不下去了,硬是找了个理由纷纷离去了。张同知见别人都不在旁边见证他和知州的旧交情,也觉得兴味索然。
两人就这么拉绳似的抻悠着,突然有个女声横插进来:“老爷,夫人让我来请您看看,家里怎么布置好。”
张同知松了一口气,故作不耐烦:“这点小事也来问我,真是没用,算了,我就回去看看吧。冷大人,在下先走一步,见谅,见谅。”
冷澄亦是笑容可掬:“无妨,无妨。正值年关,各家都有各家的安排,改天自会去拜望,倒是要烦扰张大人了。”
他嘴里说得好听,表情也是温煦,结果一转头看见那侍女的脸,当下就变了脸色,脑子也没转过弯来:“你——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那侍女也呆在了原地,嘴里却不肯认输:“老爷,这就是那个不肯还姑太太簪子,扔了二十两银子还说要见识见识老爷的小气鬼!你——你怎么会在官衙里,还穿着官服?”
张大人怒道:“胡说什么?长得什么眼睛?冷大人是何等样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不招人待见的事儿。你肯定认错人了。”
冷澄本想就着台阶混过去算了,谁料那侍女还不依不饶了:“老爷,我和他昨天吵了那么久怎么会认错?就是他,低价买了姑太太的簪子,我们开十倍的价钱还不肯还!”
张大人气得浑身发抖:“够了,给我闭嘴!说是你认错了就是认错了,赶紧滚回家去,在这吵吵闹闹是想讨打吗?”
侍女吓一跳,唯唯诺诺地跑走了。
冷澄有些无地自容的羞惭,可他又实在不想再跟这簪子上多做纠缠。
张昭却不是真正糊涂的人,眼珠一转也有了思量:“冷大人,那簪子的事……。”他故意藏头露尾,只想看看冷澄的态度。
冷澄一想到那簪子在倚华头上戴着,就决定要把无知扮演到底:“簪子?什么簪子?”
张昭看他态度,已是明白了几分。他虽个性强横,又有仗恃,但绝不是不懂事理的人。他是张家庶子,与张明关系并不是很紧密。哪怕打着他的旗号,也只是撑撑门面,亦不会随便和自己的顶头上司无端起梁子。明知簪子定在冷澄手里,他也不愿点破。只是低低在心里叹口气,简单地告了辞。
冷澄心事重重地回了屋,对着微微颤动的蝴蝶簪皱起眉头。
穿着小红棉袄的卿远蹦蹦跳跳:“娘今天真好看!”
倚华笑道:“人不大,嘴倒是挺甜。不过你夸我可没有红包拿!”
卿远奶声奶气:“才不是为了拿红包才夸你好看的呢。姨姨今天也好看!”
香菡穿着嫩粉色的衣服,整个人透出娇俏来。红玉耳坠跟着笑容摇来摇去,白白的颈子上挂着倚华送的珍珠链子,眉目楚楚,我见犹怜。听得卿远的夸赞,抿嘴一笑,含羞带怯。
倚华调笑道:“那卿远说说,我和你姨姨哪个更好看?”
卿远看看这,又看看那,眼睛骨碌碌地转上一转:“都好看!”
倚华笑骂:“小滑头!”转过去就问冷澄:“你觉得呢?”
冷澄正出神呢,被她一问:“啊,你说什么?”
倚华捡起桌上的花样作势要朝他扔去:“你也跟我装糊涂,怎么,不敢说实话?”
冷澄万分委屈:“什么我不敢说实话,你问我什么我都不知道,这样吧,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倚华自己也觉得不大好意思:“你让我说我就说,呸,我还不说了!”
冷澄自己也没意思,转移话题:“小丫头呢?还在娘那儿?”
倚华懒洋洋道:“嗯,对,娘说想多看看孙女儿,就先抱到她那儿去了。还有,干嘛总一口一个小丫头的,娘说了,上回卿远的名字算是我做的主,这回可要你起名字呢,你到底起不起了?”
冷澄一肚子苦水:“你当起名字那么容易呢,我说按着卿远的名字,干脆叫卿柔,娘说女孩子名字里有“冷清”不好,骂我不用心。我说重起一个,叫淑君,你说太俗气,不响亮,说我不上心。怎么起都合不了你们的意,你让我不叫女儿小丫头叫什么?”
倚华幸灾乐祸:“该,让你平时只会写八股,提笔就是天地君亲师加上圣贤道统,诗词歌赋什么都不会。这下抓瞎了吧,你说连女儿名字都起不好,要你做什么?”
冷澄争辩道:“什么叫要我做什么?没我你能生的出女儿么?生不出来哪儿还有名字这种烦心事儿!”
倚华听这话就不是善茬,立刻就把手中的花样子甩过去了:“怎么说话呢?冷子澈,你到底知不知道羞耻,当着人家未嫁的姑娘说这话,你还要脸不要?”
冷澄斜眼去看香菡,却见她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去,边走边念叨:“阿弥陀佛,老天爷保佑,夫人和大人别看见我……我不想吃瓜落,不想吃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