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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不是黑暗,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在黑洞尽头,仿佛有无数手臂在招摇,有金红耀眼的血海的翻沸。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身体不住的发烫,脑子也像灌进了浆糊。那种深沉的疼痛就像植根于他的灵魂,拼命的撕扯着,不断把他推向万劫不复的地狱。
“师父!你在哪里?师父?好疼……疼……”苍魇拼命伸出手,就像溺水的人企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整个身体都在剧烈的疼痛中痉挛抽搐。
“没事……师父在这里。”恍惚之间一股很好闻的檀香清气钻进鼻端,清凉入水的躯体缓缓贴了过来,立刻平复了苍魇几乎要被烧化了的灵魂。
苍魇立刻把那身躯拉近,紧紧拥在怀里。几乎是同时,浓烈的血腥气与似乎要撕裂所有理智的痛楚瞬间把他拉回了现实。
有几分肮脏的农家小茅屋,呼啸的北风从门窗的缝隙里把纷飞的雪花推进来。屋子里燃着炭火,简陋的土炕上堆着一床薄被,诀尘衣蹙眉躺在他怀里,微微发颤的指尖轻扣在他的腰上,雪银长发披散在枕边,旖旎了漆黑的暮夜。
“水……水……”苍魇的头昏昏沉沉,一时之间根本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话音才落,只觉得诀尘衣俯□子,唇上微微一暖,便有一股微微发甜的清水涌进了口中。昭龙纵然已经脱离了对水的依赖,可到底还是水族,水涌进喉咙,真有一种捡回一条小命的感觉,立刻就钳住了他的腰,狠狠的汲取他口中剩余的清甜。
“别动,我喂你……”诀尘衣又汲了一口水,重新凑了下来。
苍魇乖乖的喝了,跟着苦笑出声:“既然我醒了,就不能让我自己喝吗?师父……你故意占我便宜……”
诀尘衣也跟着笑起来:“也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明目张胆的占你便宜啊。”
“师父,我的胳膊……”苍魇试图抬手替他拢好被子,努力了半天,却什么反应都没有。抬眼望向自己的左臂,那里果然空空荡荡,只有一片染满血污的布裹着一截丑陋的残肢。
“别看了。”诀尘衣轻轻捧着苍魇的断臂放好,重新用被子笼住他的肩头,“天下断肢重生的法术多得很,我一定会令你的胳膊恢复如初。”
苍魇脑子里闪过了一连串的画面。
无数躲避不及的道人被卷进龙息,整个勘魔石被染做一片怵目惊心的红,就如同血肉之雨将那一片的地面全部密密的浇灌过一遍,浓烈的血腥味直冲天际。
头顶那金黄色的月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鲜艳的血红色,就连周围笼罩的烟云都化作了深深浅浅的红,有一道道涟漪般的波纹在云层上荡漾。
好像整个天空都化作了一泓深红的血池。
巨坑之下的妖魔嗅到了如此浓烈的血气,早已经按捺不住千万年来的疯狂欲念,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那道亘古而来的封印砰然崩裂了一个角,转瞬之间成千上万的妖魔已然脱困而出!眼前一片混乱,他整个脑子里只有对血肉催动的亢奋,只有无止境的杀戮,每一滴血的喷溅,每一个生灵的陨灭,简直都是最极致的享受。
“苍魇,你疯了吗!住手!何欢不是你的朋友吗!”脚下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另一个紫袍的少年正在试图把他拖开。
一白一紫,在这场血色的妖魔盛宴里幻化成微不足道的碎片。
他们是谁?
苍魇低下头,脑子里只是浑沌一片。
雷火般的龙息滚过,紫衣少年很明显的颤抖了一下,然后拼命把白衣少年抱紧在怀,缓缓闭上双眼凄厉的笑起来:“你看……最后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对你最好的人,还是我。哈哈哈……何欢,你听到了吗?”
何欢?好熟悉的名字……但……还是想不起来。
算了,昭龙到底也只是妖魔,何必去探求那些无聊的记忆?
他重新抬起爪子,照着两人重重踏下。
“我……不要你陪我去死……”白衣祭起手决,整个身体忽然间分崩离析,自紫衣少年怀里飞逸而出,刹那间化作一柄利刃朝他的爪子横切而下,“苍魇!你醒醒吧!”
“何欢!不要!”紫衣少年一声凄厉的呼喊,“你宁可魂飞魄散也不要和我在一起吗!”
那道集聚毕生修为的魂刃自薄弱的下腹倒着切过来,就是龙族的钢甲竟然也抵抗不住,光焰掠过,剧烈的疼痛忽然间扯回了苍魇所有的理智。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胳膊从身体割裂,浓稠的血从断肢之处疯狂的涌出来。
他亲眼看着何欢为化魂刃自爆而死,魂飞魄散永无轮回。
他亲眼看着罗曼拔出簪子扎进了胸膛,然后念了让自己魂飞魄散的血咒。
那就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苍魇躺着,用完好的右手轻轻触摸左臂的残肢,跟着笑出声来。
原来这就是他们三个人注定的因缘。
岁月里的一场翩然惊鸿,最终不过如此。
就像无数个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理想,到头来终于零落在枕边,变成了做了一半就戛然而止永远不会有结局的梦境。
“苍魇,你在想什么?”诀尘衣轻轻擦拭着他额上的汗珠。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会被砍掉胳膊,你还会不会操纵我去为你杀人?”苍魇倒不怎么在乎这只胳膊,只是单纯的想跟他逗趣。
诀尘衣轻声问:“你是在怨我操纵你?”
“不。”苍魇苦笑,“只是怨你操纵我去杀何欢。”
诀尘衣沉默久许,始终未曾答他。
昏昏沉沉醒醒睡睡,窗外日月星辰如梭般运转,恍然不觉尘世交替。
即使他问起外面的事情,诀尘衣也不多说些什么,总是三言两语带过,然后使个美人计哄着他乖乖的睡过去。
梦里的桃花坠得一天一地。
桃花雨中的诀尘衣,眉宇间云淡风轻。
醒来时,那个美好如谪仙般的人就静静守在他身边。无论是躺在他怀里,还是像儿时那样拥着他温柔的说话。
苍魇很清楚,昆仑上那一场妖魔与人类的大战,他和诀尘衣必然都已沦为天下所不齿的罪人。巨坑之下的封印崩塌一角,未免妖魔四散为祸人间,灵虚子那帮人肯定只得全力应对,暂时没空理会他俩,一旦封印得以修复,所谓的名门正派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等到他们能抽出身来,那一场最终的血战就会到来。
老桃翁自小和他讲述的那些故事里,妖魔与人类从来都是斗得你死我活,绝没有共存的道理。而故事里的妖魔,十之*都为了成就英杰威名的垫脚石。
诀尘衣经历了那么多的人世沉浮,想必看得更加通透。这些日子的蛰伏,也说不清他是在韬光养晦,还是在故意暂求偏安,但在苍魇看来,只要这风平浪静还能抱着诀尘衣入睡的日子还能持续下去,就当自己是个脑子一片空白的吃货也没什么不好。
“你竟然再造了一个水月洞天?”苍魇在昏暗的小黑屋里躲了许久,第一次推门而出,展现在面前的居然是已经被付之一炬的水月洞天。
诀尘衣笑着点头,不言不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长风过后,青萝山的遍野桃花化成漫天绯红,纷落如雨。
天高云低,身随流水;风轻云淡,情随事迁。
怀中抱着诀尘衣,即使一言不发,肌肤相触传来的温暖气息已经足够慰藉,一切神魔仙妖,什么生死离别,末了全都化为一声轻叹,好象未曾发生过,都是幻觉错觉。
“苍魇,记得吗,你小时候总在这玩耍,我就坐在岸上陪着你。”诀尘衣侧头望向水月泉中央荡漾的月影,嘴角浮起微微笑意,“你太调皮,经常胡闹,溅得我也一身水。”
“哈哈哈,当然记得!我不是不小心,我是故意的!”苍魇回忆起儿时的与诀尘衣逗笑嬉闹的画面,忍不住笑了,“我小时候身体那么好,即使染上风寒三两天就好了,你其实大可以不用管我的。”
“我不担心你染上风寒,只不过是想多陪陪你。”
昔日这一笑,如同无尽冬城,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心如止水随遇而安。
如今这一笑,每一分垂首回眸都能听出花开的声音。
苍魇的笑忽然变得苦涩:“你早就知道我会是你命里的劫难,为什么还要养我?因为你对夏青城不能忘情?还是你觉得愧疚?”
春秋岁月,初生死灭。
天地伦常,轮回有序。
“不能忘情,对。愧疚,也对。”诀尘衣掬起一捧水替苍魇清洗头发,手指自他的发丝当中梳理而过,暗蓝的流光仿佛滟潋水色自指尖流泻而下:“但我抱着你的时候……感觉我好像拥着整个天下。”
一直到繁花落尽烟云散尽,苍魇也不会忘记那一瞬间的凄恻柔情,还有那一瞬间的惊心情动。
“师父,这次换我来抱着你吧。”苍魇努力用右臂把他抱紧,“虽然我已经抱不紧你了……”
“何欢口口声声说你是他此生唯一的忆念,竟还舍得伤你至此。此人死得不冤,要不是他身化魂刃,我也会赐他一个魂飞魄散。”诀尘衣一字一顿的把这句话说出来,轻轻捧起苍魇的断臂,自已经结痂的丑陋伤疤上吻下去。
苍魇无意识的缩了缩。
“还疼?”
“不……我只是不太想让你看到我这样……”
“天地万物,世间苍生,对我来说都不再重要。这些日子我什么都没做,你想要一个可以畅游嬉戏的唯美天下,我就只是陪着你。等你彻底痊愈,我们一起出去,看遍天下的山水美景。”怀中的诀尘衣笑起来如此畅快,几分是昔日的温柔,几分是魔君的犀利张狂,“苍魇,你是唯一可以困住我的枷锁。”
苍魇没有说话,稍稍抬高诀尘衣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守过七世的劫,才能有一世的相守。
可谁知道,今世是何世?
“你累了,回屋去睡一会儿吧。”诀尘衣捧着他的脸,语声温柔得如同一声叹息。
“你陪我吗?”苍魇疲惫的笑着。
作为龙族恢复力不是应该很惊人的吗?日子已经过去许久,按理说他的身体应该正在逐步恢复,可他却总是这么疲惫,一开始还能清醒几个时辰,现在洗个澡的当儿又困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再过些日子,是不是他说句话的工夫就会睡过去?
诀尘衣搂着他微笑:“睡吧,我陪着你。”
“永远……陪着我吗?”
诀尘衣无声的点头,苍魇看到他的眼底微微有水光正在慢慢的凝聚。
“……师父,我想吃桂花糕,想吃桂花糖,还有大树底下埋的桃花露,我睡着的时候,你不要偷着喝……”苍魇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再次沉沉的酣睡过去。
那些法力构筑起来的幻境瞬间崩塌,窗外只有无底的黑洞,洞底仿佛有无数手臂在招摇,有金红耀眼的血海在翻沸。迎面刮来的风腥臭无比,炽热的气息仿佛要把一切生灵全部烤干。在彼端那些翻沸的金红色血海里不断传来火焰爆裂的轰鸣和层叠起伏的哀号哭诉,源源不绝,振聋发聩。
根本就没有什么水月洞天,有的只是地狱血泉和魔界通道。
睡梦中的苍魇嘴角浮起一个释然的微笑。
他知道逃亡不过是诀尘衣给他的假象,因为昆仑那一役,是他们输了。
魂刃切断他胳膊的时候,灵虚子已经悄悄把引魂鼎加诸在他身上。
引魂鼎可以唤出一切附身妖物,也就是说它正在逐步将夏苍穹的灵魂与昭龙的身体分开,一旦完成,二者都无法独存。
他自己注定只能步步走向衰亡,诀尘衣若抛下他,必定可以逃出包围圈,甚至还能成为真正的天下魔君。而他到底选择了苍魇,放弃了天下。
即使再一次被镇压在昆仑之下,苍魇却并不觉得太过痛苦。
因为这一次他并不孤单。
就算是梦吧,有花有酒有师父,起码也是个美梦不是吗?
《神州勘魔记》有云:中州庆历三十八年有妖星降世,时魔君趁虚而入妄图打通魔界通道,遂率昭龙等妖魔群出作乱。昆仑一役,血雨遍地,生灵涂炭。幸有昆仑仙师灵虚子坐镇生擒之,顾念上苍有好生之德,使投入昆仑之下以火泉封死,永不得再入人世为祸。初时魔君座下昭龙仍时常撼动昆仑,雪崩频仍。半载有余,此虐畜力尽而死,昆仑始得安宁。
轮回中月华起天边
满载过多往事万籁空未眠
红烛香冷为谁留低吟浅唱数流年
思平生为他说尽谎言
“夏彦,醒醒,醒醒……”
夏彦察觉到身边有人正在轻轻推着他的胳膊,瞬间就像被火烫了似的惊得直跳起来,喉咙里挤出一阵快要窒息般的呻吟。
他发出的声音其实并不大,却还是成功吸引了剧场内所有观众的注意力。
舞台上摆的是客栈的布景,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稚嫩的声音唱着生死怨叹的调子:
冥河花摇曳一盏彼岸荼蘼
指引着魂魄遗忘了是非
浮名散 忘川畔一人独徘徊
埋葬了思念又一生忘记你是谁……
夏彦赶紧朝四周点头致歉,忙不迭的重新坐回座位上。
“看这么紧张刺激的剧目居然也能睡着。”陈奕伸手擦去了他刚刚睡出来的口水,眼里满是宠溺的意味。
“这什么现代仙侠狗血互动剧……”
“是现代仙侠概念互动剧。”
“管它是狗血还是概念,这货太TM文艺了,我实在欣赏不了,求放过!”夏彦无意识的捂着左臂,梦里那种根本不属于他的疼痛好像真的在他身上出现过。
“那你先回去吧,冰箱里有现成的饭菜,古典文学概论的论文明早就得交,别忘了。”陈奕叹气,“这门课你已经重修过一遍,别再胡闹了。”
“那有什么,反正你的课我愿意上。有本事就永远别让我通过,一口气重修到地老天荒。”夏彦得意的朝他抛了个媚眼,“是吧,陈奕教授。”
“你还是放过我吧,别害我丢了年终奖。”陈奕轻轻的提着嘴角,眉眼里却显露着真实的笑意。
就好像剧院里那昏黑黯淡的场景忽然开始色彩斑斓。
夏彦压低声音在他耳畔低低的说:“陈奕,我刚才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什么梦?”
嗅着陈奕身上清淡的檀香味,夏彦又有种正在做梦的游历感:“我梦见我是个很不成器的小道士,你是我的师父,你那个长得超赞的朋友是鬼王,隔壁班那俩小子是我的朋友,还是一个死娘炮一个臭脾气,哈哈哈……对了,咱们校长是一条老大老大的鲶鱼精……”
“听起来有趣。”陈奕的笑容那么好看,仿佛冰天雪地开成万千花海。从第一次在校园的桃花树下邂逅,他的笑容就像噬骨毒勾魂计,瞬间令自命情圣的夏彦缴械投降。什么K大女神,什么轻熟师姐,什么萌物学妹,在他眼里,通通敌不过陈奕的一个微笑。
“什么叫有趣,是很有趣才对!不过结局不太好,我好像死了,你一个人在那个劳什子的地狱火泉里……”
“夏彦。”陈奕忽然唤了他一声。
“什么?”夏彦愣了愣,只觉得他忽然揽着自己的肩头,重重的拉了过去。
嘴唇轻轻落在一起,唇齿相依。
夏彦的脑袋嗡的一声,所有的理智都在一瞬之间崩成了漫天让人晕头转向的灿烂烟花。
“我一个人在地狱火泉里等了你三千年。”陈奕的眼底微微有水光正在慢慢的凝聚。
夏彦抓着脑袋不明所以:“哈?”
“嘘!”陈奕不动声色的竖起一根手指:“安静看戏。”
台上的小姑娘仍然哀哀的唱着:
啊… 几度轮回几世相逢
几回离合几生梦
红尘约书尽丹青画写不成
到头来不过梦说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结了,撒花!!!定制版我会加一个比较甜蜜的现代番外,由于尺度问题,过一段时间这边应该会上个和谐版。这篇文实在是拉得太久了,一直跟文的菇凉们偶万分佩服乃们滴耐性,同时感谢乃们滴陪伴,某龙在此拜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