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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是,自打永琏有了出宫的希冀后,身体确实一天比一天好。
虽说还要服用药膳,但肉眼可见精神头好了许多。
永璜上学读书时,也经常陪着他,帮他补上落下的课。
琅嬅虽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但是她也明白,永琏现在不过是望梅止渴。
一旦明白梅子或者桃子是虚假的,这种希望会加倍地变成刀子,剜走永琏的心。
入了夜,琅嬅换了一身常服,坐在长春宫正殿;她看着门口,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春日凉夜还有些寒津津的,素练过来给她披上一件外衣。
“娘娘,都这个时辰了,不如早些歇息吧,说不定皇上今天就不来了。”
琅嬅摇摇头,喝了一口手边的热茶,继续看着门口。
片刻后,李玉一声皇上驾到,便有一片蟠龙纹的衣角闪进了琅嬅的视线内。
她站起身行礼,端庄的一声臣妾见过皇上后,弘历拉着她的手,把人扶起来,脸上笑吟吟的。
“皇后啊,朕听说永琏大好了许多,朕刚才也去看了,这是你照顾有方的功劳。”
弘历牵着人坐下,琅嬅只是笑了一下,让人给皇帝上了一杯茶。
淡淡的香茗入口,弘历先是赞叹了一声,随后稍稍皱眉。
他仔细看了看杯子里的茶叶,有些疑惑,将杯子放在桌上:
“今儿为何上的浓茶,也不回甘,你最近喜欢喝这种茶吗。”
皇帝把茶杯放在桌上,琅嬅却笑而不语,眉宇间有一抹淡淡的无奈,她稍稍整理了措辞,正色看着皇帝道:
“若是一味表面甘甜,内里却是苦涩,品茶人在尝到那一抹苦涩的时候,想必也是遗憾的。”
皇帝挑眉,手臂靠在茶桌上,意味深长又玩味看着皇后。
他的嫡妻向来说话有不少意思,这是他们多年夫妻间的默契。
帝王之家,许多话不好在明面上说,伤感情。
弘历想了会儿,随手指了李玉,让他换一杯茶,转头带着笑看着琅嬅。
只是笑容里也有些凉薄的探究。
“皇后意有所指啊,说说看,是最近发生什么了吗。”
琅嬅有心想整理措辞,但遇上亲生孩子养病这事儿,她也有些着急。
因此说话的语气都有些急促;端庄的眉目里染上了一些急切。
“皇上,永琏的病稍见起色,也是这孩子忧思没那么重的缘故。”
“哦?永琏不过十岁,他哪儿来的心思;要说心思,倒是永璜快到心思重的年纪了。”
还想往下说的琅嬅愣了愣,永琏的那半句暂且不提。
怎么皇帝这样说永璜?永璜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
何况自先帝后,立储也是秘密立储,不必再像先帝那时,经历一遭九子夺嫡的惨烈。
不仅伤了皇家颜面不说,更伤了父子手足之情,还会留下无穷祸根。
琅嬅稍稍整理了思绪,带着有些不解问了一句,永璜怎么了。
皇帝把玩着手上的扳指,笑的不阴不阳。
“前些日子,朕问永璜的功课,他与朕探讨了好些太宗垂衣拱手之治,以及宋太祖治理河运黄河的事迹。”
琅嬅迅速抢白:
“永璜读书越来越用功了,皇上,这是好事。”
然而皇帝没有接这茬,他目光幽深注视着门外的夜色。
仿佛门外的夜色来自他幽深的眼底,浓稠而不可测,甚至不知道是否包含了恶意。
琅嬅由衷地感到一阵寒意,帝王疑心,历朝历代不在少数。
拿在明面上的会被御史美化,搁在暗地里的,不过就是抹杀。
“皇上,永璜正是读书的年纪,他……”
“正因为是读书的年纪,多思多想得太多,若是他不提治水还好,可偏偏他……”
坐在一旁的琅嬅心道不好,永璜一向敬重贵妃,视贵妃如亲生额娘。
贵妃生性娇憨,几乎不过问高家治水之事。
估计是永璜见了高家治水不易,更见深受水患罹难的百姓不易,想要帮衬一二。
却不知朝堂险恶和帝王心性,白白折损了皇帝对他的看法——这可不妙。
*
“皇上,永璜年纪还小呢,倒是咱们永琏,近来身子好了不少。”
琅嬅拉回了话题,而提到永琏,皇帝的表情也是好了不少。
这毕竟是嫡子,嫡子如果一直病殃殃的,说出去也不好听。
说不定有某些个居心叵测的,暗自里揣度,是不是大清国运不好。
因此永琏身体好起来,也能打不少人的脸。
“嗯,这是你照顾有方。”
琅嬅一听就知道,皇帝又在想别的事,轻轻叹气了一声,似乎有心事。
而皇帝见状,问了一句怎么了。
端坐一旁的皇后脸上笑得有些无奈,她双手交叠在腿上,思索了半晌继续道:
“臣妾怀永琏的时候,因为操劳伤了身子,连带咱们的永琏,一直虚亏不受补。”
“臣妾想着,民间传闻,粗茶淡饭,市井街坊,好养活一个孩子。”
她一边说话,一边盱着皇帝的脸色,靠在靠枕上的皇帝不置可否。
这说法他倒也听过,左不过是让民间做一些百家被之类的。
“嗯,朕知道,若是要做百家被,朕让人安排便是。”
琅嬅摇摇头,正色看着皇帝道:
“臣妾之前就给永琏做过百家被,但也无济于事,近日,永琏沾了些宫外的地气,倒是好了很多。”
“臣妾想着,若是让永琏到宫外去,沾沾宫外的地气,也必然会身体健壮的。”
然而话音刚落,眯着眼睛的皇帝拍案而起一样,怒喝了一声胡闹。
这反应虽然在琅嬅意料之中,但没想到皇帝会勃然大怒。
她蹲在地上行礼,中宫的威仪让她看上去没那么狼狈,甚至有些不折不挠士大夫之感。
“永琏是朕的嫡子,皇后,你知道嫡子意味着什么吗。”
琅嬅眼神暗了暗,直接跪了下去,然而脊背却不肯弯折,带着一股傲气。
“皇上,臣妾明白,大清的嫡子意味着什么,可臣妾更明白,一个孩子对母亲意味着什么。”
说到这儿,琅嬅突然落下眼泪,日日夜夜为永琏担惊受怕的感觉,她过了七年;这七年里她过得几乎生不如死。
生怕哪天醒来,自己就和永琏天人永隔了。
长期的精神折磨,还有永琏近日的好转,逼得琅嬅再也不能端庄威仪,她抬起头直视天颜:
“皇上,永琏也是您和臣妾的孩子,若是永琏有个万一,便是后悔也来不及啊。”
然而皇帝不耐烦打断她,在他的思维里,太医院那么多太医,总有办法治好这个孩子。
若是治不好,拉出去陪葬就是。
重刑之下,必然有高手敢于从水火中诞出,这是朝堂惯用的手段。
“永琏是朕的嫡子,绝不可能有事,你身为永琏的额娘,众皇子的皇额娘,难不成是在诅咒大清的嫡子吗。”
“皇后,朕看你是有些没规矩了。”
想起来曦月和皇后走得近,又想起来永璜近日说的宋太祖治水有功,皇帝愈发感到不耐烦。
他立刻站起来,手指指着地上跪着的皇后冷声:
“朕看在你关心孩子的份儿上,不与你计较,皇后,若是再有下次,朕决不轻饶。”
琅嬅从未觉得眼前人如此陌生,在她的印象里,自己和弘历也算是相知相许,琴瑟和鸣;外面人谁不说帝后伉俪情深。
原来只不过是没触到核心利益罢了,然而,孩子也能算核心利益吗。
一具血肉之躯,一个和母亲骨血曾融为一体的孩子,难道只是一个国家的符号,一个尊严的象征吗。
曾经的少年夫妻,少年郎君,也是说过情分比金坚的,怎么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孩子性命当前,也不管不顾了吗。
琅嬅跪在地上,从未觉得夜风如此寒凉,然而她想到了更深的一层,若是以后和敬的婚事碰上了前朝的利益,那岂不是……
“素练。”
琅嬅有些腿软,然而脊背和腰身却始终没有弯折。
皇帝的话很有道理,以至于让自己突然从多年的伉俪情深里清醒了一些。
时局面前,什么都不是,可时局全然由帝王把控,自己就算是发妻,是皇后,也无法改变。
“娘娘。”
素练小心地把琅嬅搀扶起来,本以为琅嬅多少要流泪一场,或者唉声叹气很久。
然而琅嬅目光坚毅,中宫威仪的腰身背脊愈发挺直。
“你去告诉贵妃,近日不要让永璜提治水之事,让永璜安心读书;另外,明日让纯妃来本宫这里。”
琅嬅声音冷冷的,注视着帝王离去的方向。
她身为国母,又是富察家的女儿,自然有相当的政治觉悟和政治眼光。
有些事要提前安排,但眼下,要先解决永琏的事情。
素练有些不明白,纯妃人实在,难道明天要让纯妃去请求皇上?
那还是算了吧,别话没说完,纯妃娘娘先把自己搭进去了,不划算。
琅嬅重新坐回主位,和刚才泪流满面的母亲截然不同。
更似乎,和从前端庄稳重的皇后娘娘也不同了。
“按我的吩咐去做吧,再把江与彬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