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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柳爽正神游八荒,那边拂耽延瞧着也晾了他许久,这才稳步从里间出来,拱手道:“柳公子这是想明白了,要投入我营中了么?”
柳爽挥手打着哈哈笑道:“莫要再提它,莫要再提它。家中老大人一时气恼说的话,延都尉切莫太较真。我这人随性得很,真入了营……可莫要因我坏了延兄弟的军威。”
拂耽延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那柳公子今日造访,所为何?”
“不瞒延兄弟……”柳爽口中称兄道弟,面上笑得诚挚,“正是为我那表弟来的,也不知他犯了什么,竟教折冲府拘下了,别是有什么误会在里头。我那表弟,虽顽劣了些,毕竟胆小,家风又严,欺男霸女、抢掠作奸一流的腌臜事,是万万行不来的。”
拂耽延凉凉一哼,“若当真只是欺男霸女、抢掠作奸,何须拘押在折冲府牢内。他所犯的是通敌之罪,只怕是……”
柳爽心中洞若明镜,一面暗忖着果然,一面佯作大愕,惊跳起来,“这,这是如何说的,定是搞错了……”
拂耽延摇了摇头,打断他,“柳公子若是来替他说项,便不必再说,不中用的。”
“不,不。”柳爽摆手止道:“他倘果真犯下这等大事,我也不必替他说情,索氏在沙州什么门风?他父亲头一个就绕不过他。不过就是,他母亲,膝下统共就他这么一个儿郎,遭了事,必定是不能安顺的。究竟是我亲姑母,我也做不得什么,只替她来问一声,接后的事会如何?”
拂耽延心中一怔,柳爽竟不替索庭说情喊冤,却一句句将柳夫人顶在了前头。“自是要审的,他若供认不讳,便可结案,人大约是要押送回长安,所犯干系太大,必得往大理寺过一过。他若不认……怕是要动一动刑了。”
柳爽缩了缩脖子,“嘶”了一声,仿佛刑罚之痛突然落到了他的身上,“只怕姑母她受不住……”
拂耽延拱了拱手,“在下职责所在。”
柳爽点了点头,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听凭公审罢。”他为难了一回,凑近拂耽延请道:“姨母不知阿庭现下如何,很是揪心,不知延兄弟可否容我见他一见,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韩校尉。”拂耽延只犹豫了一息功夫,便扬声唤来他的裨将韩孟,“领着柳公子往牢里去瞧一眼索庭。”
说着他又转向柳爽,“柳公子见一见便回罢,这已是不合规矩,莫要使我为难。”
柳爽自是忙不迭地拱手道谢,跟着韩孟往牢房去。一路上他心下却犯起了嘀咕,他原是听过拂耽延的决绝性子的,不合规矩的事,他向来不肯做,来时他并未抱十足的希望能见着索庭。今日倒奇了,是转了风向,还是风传不实,怎就这样轻易地就教他见着了索庭。
且说柳爽跟着韩孟往牢房去,走了有一会子功夫,拂耽延向里间扬声道:“出来罢。”
过了片刻,风灵期期艾艾地自里间走出,讪讪地向他弯起唇角。
“你莫冲我笑,昨日说准了,你安心在东跨院呆着,不必再出来,缘何不听?”拂耽延沉着脸道:“方才若是让柳爽得知你就在这屋里,这一局岂不白辛苦?你的清誉岂不白折在了里头?”
风灵倒不恼,反倒笑得更甜了些,“你担心我名声更多些,还是拿住奸人更要紧些?”
“你……”拂耽延被她说得语塞,“满口浑说些什么。”
“若你为我声誉着想,倒大可不必了。”风灵走近他两步,故作满脸认真的神色,“横竖有你许下的约期,我自是不怕折损了名声难嫁出去,除非都尉浑赖了。”
拂耽延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硬是拉下脸来道:“女儿家的,论起这话来也不知羞臊。”
风灵不以为意地瞥了他一眼,慢慢敛起嬉笑,正了颜色,“你怎就放了柳爽去见索庭?那柳爽坏心眼冒得快,谁知道他要给索庭出什么样的主意。”
“这些事你不必理会。”拂耽延不愿同她说公事,甩脸便往屋外去。
风灵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后,四下无人,她轻声在他背后道:“你不说我也明白,方才柳爽的话我都听见了,竟不像是来救人的,一味地撇清。而索庭却是抱定了主意要等他来救的,今日让他见了柳爽,亲眼瞧瞧柳爽置身事外的意态,他一灰心,为了自救,指不定就什么都肯说了。”
拂耽延乍然顿住脚步一回身,风灵正低头边走边说得兴起,不曾留意,猛不防一头撞到了他前胸。风灵惊愕地抬起头,拂耽延在那晶亮的眸子的注视下,竟是手足无措起来,隔了好一晌,方才慌忙向后退了一步。
“你在屋里呆不住么?非得出来跟着转。”拂耽延皱起眉头,沉声问道。“若果真呆不住,明日送你去营房摔打摔打也使得。”
风灵心底里巴不得去军营,好些府兵她都认得,大伙儿一处说笑一处比试弓马,怎也好过独自一人闷在折冲府的厢房内。
可当她的目光向上移了一段,看见拂耽延严肃又无奈地皱着眉头的模样,煞是好看,她略微有些失魂落魄地咽下了已到了口边反驳的话,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我回屋便是。”
再说柳爽,跟着韩孟进了牢里,牢内阴惨的氛围教他浑身不痛快。走了没几步,便听见有人高声在喊:“一支破簪子能做得了什么数!你们这群混账东西,莫教本公子从这里头出去了,有你们好瞧的!”
柳爽一听便知是索庭,闭眼直摇头。
有狱卒见韩孟引了人进来,一溜儿跑来作礼。韩孟向柳爽道:“柳公子请便,只是要快些,此地终究不该来的。”言罢也不跟着他进去,转身往牢房外头去了。
柳爽连声谢了,随着狱卒向索庭走去。索庭脸贴着笼杆辨了一眼,见果真是柳爽来了,心头一振,伸出条手臂挥着,口中大喊,“表兄,表兄救我!”
“没出息的东西,嚷什么!”柳爽立起眉毛,斥了一声,刻意瞪了他一眼,“你发昏了么?在外头作了什么鸡鸣狗盗的下作事,弄成这副德性。”
索庭怔住,却也不算笨,接着柳爽的话道:“不过一时兴起,想着逗逗那顾坊的小娘子,半夜摸走了她房里的一支金簪子,我也闹不明白,怎就被带进了折冲府牢里。表兄救我!”
“既做了那样不堪的事,便该认罚,我如何救你?”柳爽拿腔拿调地训斥了两句,瞟了一眼一旁的狱卒,只见狱卒正漫不经心地察看别的牢笼。
趁着这空,柳爽一把拽过索庭,将声音压得极低,“不日便要审,你可得吃住劲儿,莫漏了一个字出来,想想你爷娘,别再饶进谁去,可明白了?”
索庭顺意地点点头,倏地又抬起头,睁大眼看着柳爽,“还要审?要动刑?如今这情形,父亲可知晓?万要想个法子救我出去。”
“法子自是要想的,可并不能立时就救了你出去,还须得你熬上一熬……”
狱卒踱步走了过来,向柳爽行了一礼,“人既已见得了,柳公子行个好,早些走罢。”
柳爽点了点头,又向索庭深深地看了一眼:“你自个儿作下的,也怨不得谁,我同你说的,你仔细嚼嚼,可千万记准了,莫再犯傻。而今姨母年纪渐上去了,你总该替她想一想。”言罢柳爽随着狱卒往外走,再不回头看他一眼。
索庭一下顿坐在了地下,他原以为,以索、柳两家的颜面,拂耽延至多关他一晚,待天明家里来人时,便是放归他的时候。
他巴巴儿地等了一夜,终见有人来,交代的那几句话,听着意思,是要他一力将罪责担下,撇清旁人。搭救的话却说得那般敷衍。
索庭全靠着一腔子的希望,才撑持了一整夜,眼下柳爽一来,好似将他的希望一锤击碎。他不免心灰意冷,暗暗攥紧了拳头,巴着牢笼冲着柳爽的背影放开嗓子喊道:“表兄替我向延都尉去辩说辩说,一支金簪能作得了什么实证,即便当日是我传递了那金簪,又怎知城内的消息亦是我传出去的!”
柳爽已走到了牢门口,一听这话,脚下顿了一步,面色一僵,暗道:糊涂的东西,见不得救,这是要鱼死网破了。倘若拂耽延一提审,只怕他要拉着人垫背,他老子他未必肯供,那便是要将我供了出去,来求条活路。
如此一转念,柳爽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胸口蕴了一团黑气。
陪同的狱卒亦将索庭囔出的话听了个分明,见柳爽驻足,从旁催道:“柳公子,这地方不能久留,还请快些移步。”
柳爽回过神来,转脸向那狱卒和煦地笑了笑,快步出了牢房。当下又要掏出一把钱来,推让到狱卒手中,好言请他多看顾照拂索庭。狱卒一犹豫,便笑嘻嘻地收了进去。
柳爽前脚刚迈出折冲府的朱漆大门,狱卒已将方才得的那把钱摊在了拂耽延的桌上,并将牢内情形一字不漏地细细回禀。
拂耽延拧眉沉思了一晌,吩咐道:“提索庭,先审上一审。”狱卒忙先去牢里准备下。
过了一个多时辰,日已中天,拂耽延从阴暗的牢房内出得门来,当头猛受了一道刺目的日光,耀得他心气儿愈发浮躁了些。
整一个时辰,索庭只肯认那金簪子是他传递,却也只是从他人手中取得,并不知是谁人往城中送来的。这瞎话他翻来覆去念叨了二三十遍,拂耽延明知道他满口胡沁,又动不得大刑,唬也唬不住他。
这一日,毫无所获。
又隔了一日,一清早,天光微亮,拂耽延如常在院中舒活筋骨,过了一路拳法,未及擦汗,就有府兵急急地跑来递了张帖子,拿来一看,竟是索慎进与张伯庸一同递进来的。
他抬头望了望天际刚泛出来的白光,想是索慎进得了信,心中急切,这么早便递了拜帖来。且邀了张伯庸一同,大约还是想讨个盗窃的罪名,将索庭仍旧押回县衙牢内。
“不见!”拂耽延一时心头起了郁火,连汗也不擦,随手将拜帖扔给了送进来的府兵,兀自在折冲府内转了两圈,疏散烦乱。
折冲府后院划分得方方正正,并无什么花木景致,拂耽延转了两圈,忽听得有人在唱曲,声音低低的,只能算作是吟曲。他只觉曲调听着耳熟,提神细听,是昔日在伊吾道上便听过的《木兰辞》,此时他方察觉,不知如何就转到了东跨院。
抬眼只见风灵坐在厢房的房顶上,两臂向后反撑着身子,闲适地晃着两条腿,迎着一点点放出光来的日头,悠然哼唱。
拂耽延望了一回,忍不住扬了扬唇角,沉下心来,心头烦躁也去了大半,自先惭愧了起来:大敌当前生死搏杀的情形也经了不少,不照样定着心神应付,眼下这么点子小事,反倒扰了平静,实是不该。
风灵正哼唱得兴起,突觉有人在下面院内窥视,忙收了声,探头一望,见是拂耽延,她弯起眉眼,冲他笑道:“风灵扰了都尉早练。”
拂耽延摇了摇头,几步走进了院子,恰风灵自屋檐子上翻身下来,没着稳力,冲了个趔趄。拂耽延探臂架住她胳膊,稳住了她的身子。
风灵皱起鼻子,略嫌地打量了他两眼,“一身汗星子,也不擦擦。”一扬手,将自己的素帛帕子甩给了他,“都尉虽是武官,人前却从不失仪,人后原是这个样子的。”
她口中一味说着嫌弃之语,手脚也并不闲着,就着他的架扶,顺势便环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往院中的石桌石凳边拉。
石桌上热腾腾地摆着一海碗饦馎,她朝那饦馎扬了扬下巴,“都尉来得正巧,饦馎方才还烫的很,眼下却是刚好。”
拂耽延顺着她坐下,“你不用早膳?”
“我挑嘴,不必理我。”风灵将筷箸塞到他手中,笑嘻嘻地回道,在拂耽延对面托着腮坐了,待他吃了几口,忽问道:“可是审了索庭无获?”
拂耽延并不理会,只低头专心用饭。
风灵不甘,接着道:“我猜着他必不会老老实实说什么,不过是见柳爽不能救了他出去,有意漏出些口风,好教柳爽惊一惊,使下大气力救出他去。索庭会出言相挟,料想柳爽手底未必干净。我说的是也不是?”
“谁传的话予你知晓?”拂耽延抬起头,眸色中透着不快。
风灵漫不经心地晃着脑袋,“原猜了几分,只不能确定,适才见了都尉的形容,倒是确凿了。”
“风灵出自市井,比索庭无赖百倍的市井无赖见过不少,都尉谦谦君子,光明磊落,自然不知道治他的门道。”她慢慢地叹了口气,“只是都尉不许风灵置喙这门官司,如若不然……我倒有的是法子治治那等赖汉。”
拂耽延放下筷箸,略一沉吟,“怎样的市井法子,你且说来听听。”
风灵眯眼一笑,倾身上前,连比带划地说了一阵,末了自己都忍不住捂腹笑了一回。
再看拂耽延,虽也忍俊不禁,却郑重细想了许久。
隔了一晌,风灵敛去了脸上的笑,垂头闷声低诉,仿佛自语:“都尉莫怪我好事,风灵曾也立过主意绝不涉身官家的事中。可这一回,必得要管这桩闲事。”
拂耽延推开跟前的海碗,凝神望着她。
“往私心里说,一则是为了锉一锉索氏一脉的锐气,好教我那店肆扬眉吐气地重开出来;另一则……你失了公廨钱,朝中责难下来,若是不能挖尽里应外合通敌的那条线,我怕,我怕你会解职归京,怕再见不着你……”
拂耽延怔了怔,心头顿时一软,“你多虑了,真要归京,你若愿意,亦可同去,怎就说得生离死别了一般。”
风灵不知该如何说长安是她的禁地,只摇了摇头,叹道:“再往公里说,那些府兵,我大多认得,多少也有些交情,就因有人通敌报信,白白枉死在了突厥人的刀下,莫说是你,就是我见着也于心不忍。我不愿再替他们唱一回《战城南》。”
拂耽延浊重地吐出了一个叹息,抬起手掌,覆住了她搁在石桌上虚握的拳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