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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古创轮回, 为的不过是人族, 不过是止战。
只是即便身为大尊, 祂只怕也没想到, 后世之人因此渐渐视轮回为寻常, 更以为同魂魄轮回后的那个人还是原本的自己。今生未尽之愿, 可在后世完成。
可何曾有过什么真正的“后世”?
尤其是对于凡人而言。
一生庸庸碌碌, 却强以轮回安慰自己,一切皆在来世。而今生的无能、无为并非自己的过错,而是上一世留下的因果, 如今之所历,皆是自己的命数。
何其可笑、可悲?
只是当你眼中所见的世界无人不如此、满世界都是庸碌的傻瓜时,便无法意识到这可笑与可悲本身。
所知所见, 便成了禁锢思想的囚笼。
若一帆风顺、不历世事、不与自己所生存的此方世界发生冲撞, 人便永远也无法意识到某些存在的荒谬和清醒者的孤独苦痛。
见愁终究还是不喜这轮回。
早在当年决定去往上墟仙界之前,她便已将接下来的所有事情交付了张汤。
毁灭轮回, 便是其中最要紧的一件。
那是一种回荡在整个天地宇宙的强烈震荡, 但凡有生命有意识的存在, 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仿佛有无数的丝线在半空中断裂, 是一张广阔到足以笼罩整座宇宙的巨网刹那消失!
只是不同于见愁那近乎于冷酷的平静, 来自上墟的众位圣仙在感知到的一刻, 大多不解至极。最初他们还当是元始界中出了什么意外,可当他们注意到见愁面上的平静时,心头便已凛然!
根本就不是意外!
这宇宙中最后的轮回, 便是她一定要毁灭!
有人想要站出来质问, 可竟然不敢。
方才见愁的杀伐果断,众人都看在眼中,谁也不敢说自己站出来质问能够安然无恙。
绿叶老祖却是又一声叹息。
她本不必做得如此明显的。
便是此刻装出一脸惊讶的神情,推说元始界六道轮回乃是神祇动的手脚,也未必不可,毕竟这一帮神祇在过去的数千年里已经毁灭了下界其余地方的轮回,再“添”上一桩也无妨。
可她这般,无疑坦荡荡的承认了。
须知,这天下的人更容易接受轮回为神祇这样的外族摧毁,也不愿容忍这轮回竟为同族的修士摧毁。
只是见愁当真不在乎这一切了。
又或者说,这才是她想要的结果。
在轮回崩毁的这一刻,她没有去看旁人的神情,更不关心他们如何思如何想,只轻轻抬手一挥,便将其余所有无关之人扫出荒域,转而望向了谢不臣。
虚空中,燃尽的半寸香灰惨白,簌然坠落!
在这一瞬间,最后一缕香线也分别没入了谢不臣紧蹙的眉间与盘古深紫的神魂!
于是那一团深紫竟从硕大的头颅中飞出!
如同天际一抹紫虹袭来,以一种庞然不可反抗的威势,向谢不臣眉心而去!
而谢不臣,也在这一刹那睁开了双眼!
早在先前见愁与九头鸟的对质的时候,他就已经停下了挣扎与脱逃的举动,转而盘坐了下来,闭上了双眼。
染血的衣袍上已沾上几分狼狈。
但在盘坐下来时,脊背却挺得笔直,根根修长的手指搭在两侧膝上,惯用的左手轻轻压着那一柄墨尺,仿佛在静心调息。
然而在香灰落地、他睁开眼的这一瞬间,给人的感觉竟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终于出击!
双目中是冰冷的疯狂!
在盘古那压顶而来的神魂向他袭来的同时,他的身形也骤然峭拔而起,如电一般向盘古神魂激射而去!
前九世的心境与感悟都藏在那九头鸟独特的心血之中,在点燃的那一刻,直如奔流的长河,不断涌入谢不臣神魂之中。
香燃尽时,修为便已攀升至他此生巅峰。
而他绝不愿引颈受戮!
先前的平静与蛰伏,为的不过是此刻舍命一搏:他竟是想要在盘古吞噬他之前作出反制,与其一斗!
输了与被吞噬无异,不过一死;但若是赢了,却可从中挣得一线生机!
如果可以生,谁愿意去死呢?
尤其是此刻的谢不臣。
行动和选择虽然有异于寻常的淡漠,可落在见愁眼中,却觉这才是最真实不过的他。
一个能蛰伏极域九世、暗中参悟天地的欺天逆道人!
枉死城无寒暑,无昼夜,只有那不断流淌而去的时光与逐渐累加的记忆。
她实在无法想象谢不臣此刻的心境。
生本不臣,奈何为棋?
她佩服他在方才那般的绝境之中还能保持绝对的冷静,也敬佩他在面对盘古神魂的吞噬时依旧选择直面,而不是就此颓唐地放弃,等着那屠刀落到自己脖颈上。
他是要从这不可能中搏出一个可能来!
轰隆的一声,过快速度下的撞击在这虚空里荡开了一团波纹,发出的声音却好似闷雷滚动。
谢不臣眸底狠色一掠而过!
左掌中所持的墨规尺化作一道残影向盘古神魂打去,却在接触到那团紫光的瞬间碎裂散开,竟然抽成了无数条细细的黑线,猛地向前一吞,将那庞大的紫色神魂包裹捆缚!
每一条黑线都是由此方宇宙大大小小的规则所化,有生生死死、潮落潮起,虽然并非什么实际的存在,可对宇宙中一切存在的限制却是最大。
即便是此刻盘古的神魂,也无法逃开!
“咔吱咔吱……”
规则的黑线收紧,顷刻间已将原本庞大的一团挤压得,收成了小到极致的一枚紫色光点!
分明细如蚊蚋,可透射出来的气息,却好似能囊括整个宇宙!
规则之线能将其捆缚,却无法阻挡它的去势。
更何况,谢不臣也并未想阻拦它的去势。
于是只见得这一枚细小到极点的紫光在这虚空中划过一道细线,便如一滴雨似的,点进了他眉心!
祖窍,乃是修士神魂之所在。
紫光甫一没入,便如一墨点进了水中,朝着谢不臣灵台内一切角落疯狂蔓延,压制他己身之魂!
而那股通天彻地的气息,也在这瞬间将他笼罩。
这一刻,他人在虚空中,向见愁望了一眼!
目光相触的刹那,恢弘的荒域裂成两半!
见愁竟从这一眼之中,看出了两个人,两种目光:一者亘古而沉默,见证过沧海变成桑田,山巅化为深渊;一者隐忍而疯狂,如同地底蛰伏了十七年的蝉,风雪里振翅孤飞的隼!
再一晃,他人竟已到了见愁面前!
神魂中是天人交战,但行动上未落下半分——
不论如何,先杀见愁!
谢不臣实在是太清醒了,在这无路可投的绝境之中,他所能选的也只有孤注一掷!
先下手为强,与盘古神魂对垒,以他领悟得的所有规则将其束缚,为的便是暂时限制盘古神魂的力量,使自己接受了九世心境感悟的神魂至少能保持不输盘古的状态。
而见愁先前堂而皇之地说出了“杀盘古”三字!
这便证明她将成为他与盘古共同的敌人!
所以即便神魂还未融合,甚至还未分出胜负,他也可在这将灭而未灭的特殊时刻,合己身与盘古之力,一击见愁,先取她命!
只有先杀了她,才可斩去自己此世最终的也是唯一的牵挂,让心境彻彻底底臻至圆满,以取得反过来吞噬盘古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也是他最后的机会!
可这一刻,他从见愁眼中看见的,却是全然的清醒,既没有出乎意料的惊恐,也没有面临生死危局的慌乱,有的只是那一眼能望进人心底的深深怜悯……
还有,浅浅的怆然!
过往九世已成灰烬,他身上不沾因果,可这一世的见愁却是因他而起的意外。
他们了解对方。
再深沉的谋划,在他们之间都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因为看得太明白了。
若忽略彼此的立场与仇恨,便是真正的知己。
甚而是,同道!
脑海中一瞬间掠过了太多太多,甚至有见愁如何能设下此局的难解困惑,但这一切都没有他凝聚而出的攻击快!
身如青鸟,神姿高彻!
抬手间竟像是擎住了黑暗中的星河,摇落一天暗星,万千星辰都在他屈起的指尖颤动,继而是全新的墨气凝结成黑线,又熔铸成一柄与先前一模一样的墨尺!
不同的,唯有这墨尺所带来的寂灭!
若说先前的墨规尺,是谢不臣自己机缘巧合下参悟所得,那此时此刻的墨规尺,便是他与盘古度量天地、支配宇宙的权杖!
尺起时,便有冰冷的风起。
这风从墨规尺地钝锋上斩出,却似一柄利刃,裂开了他们脚下的荒域,将其撕得粉碎!
是荒域的碎片,是盘古的躯壳,是铺天盖地的规则的墨线!
涌动如潮,肆如龙卷!
从四面八方升起,在谢不臣手中这墨规尺斩向见愁的刹那,洪流一般向见愁盖去!
此刻的谢不臣,是最强的谢不臣;此刻的盘古,依旧是裂取了宇宙本源的不死盘古!
如何能杀死不死的存在?
答案是:抛开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那个,一定是可能!
见愁站在原处,竟没有挪动一步。
在那洪流向她卷来、墨尺向她斩来的刹那,她眸光抬起,所投出的不是一道目光,而是千千万万道目光!
举起剑来,亦好像千千万万的重影。
看起来是举着剑,但在远处早已被摒出战圈的众人看来,却好像每一道重影所持的武器和迎击的姿态都不相同!
完全无法分辨,这一刻,到底是一个见愁,还是一切见愁!
洪流顷刻间向她冲荡而去,墨规尺也几乎在同时斩下!
无数道重叠在见愁身体中的影子被斩落,有的直接消散在这天地间,重新化作混沌,有的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成了洪流的一部分,少部分完好的则都纷纷从见愁身体里坠落、从虚空中坠落,掉到下方无垠星河里晦暗无光的星辰之上!
堆成一座座尸山!
淌成一片片血海!
众人定睛看去,每一具都是见愁的尸首,都是死在谢不臣这一击之下的见愁!
唯独留下最后的一道影!
谢不臣的尺划破虚空,在这一刻便要临近她眉心,彻底令其陨灭。
可这时才注意到,她手中已不见了一线天!
取而代之的,是一柄令他心惊的凡剑!
怎么可能?
脑海中轰然炸开了一片!
谢不臣分明记得,自己在飞升之前,将这一柄剑放入了青峰庵隐界,绝不可能为已飞升的见愁拿到!
“其实,河图那最后两行,原是有字的……”
一声呢喃,是想要他死个明白。
在谢不臣看见此剑的瞬间,见愁已直接一剑捅进了他的胸膛,轻松到毫不费力,甚至没有遇到半分应有的阻碍!
因为,剑中的某些东西,本就是他的一部分!
到底是世事弄人!
他二人固然称得上是同道知己,只可惜道同术异,又兼世事弄人,终究只有一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而另一人,注定殉道。
三尺青峰,亮如秋水。
见愁的手指修长而白皙,却好似沾了点旧时烟雨的清冷。她近乎于漠然地注视着她,过往的一切柔情缱绻与争锋相对,都在这一刻,悄然消散了。
她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原来,剑锋透入胸膛,竟是这样的寒冷,像是一块坚冰,冻得人发抖。
鲜血红里混着紫,浸没了衣襟。
有一些已经久违的东西,顺着剑刃、顺着寒冷,悄然爬回了他的身体。
见愁骤然抽剑,鲜血瞬间抛洒!
谢不臣张口,声音却被大风淹没。
他竭力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可抓住的只有一片飘荡的衣角,眨眼又从掌心里划过。
便像是他当年向见愁举剑,她倒在血泊里伸出手来,抓不住他的衣角……
一切,都是空空荡荡。
他控制不住地往下坠跌!
这一刻,见愁触到了他的目光,心底无由的悲怆涌出,眼底终是掉下一颗泪来:“蓬山此去无多路!圣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