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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第二天却不是好天儿,天色阴沉,刮着五六级的大风,一出门,灰土就罩了一身。也许不是工休日的原因,铁匠巷里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的。我按何六总告诉的方位,沿着铁匠巷一直往里走,快到底时,看见了那个不起眼的小店,岚树斋,招牌的字体苍劲有力,灵动入神,倒是好字。店面很新,装修考究,陈设精致,很有些文化的味道,只是开间小了点,有些昏暗,大白天也必须亮着灯,但也正如此显出了与寻常店铺的区别,在巷子里很是打眼。店里只有个岁数不大的伙计和一个衣着土气,农民工打扮的中年人正在说话。那中年人面色黝黑,可脸上没半点血色,拿烟的手每次凑到嘴边时,都有一些不自觉的抖动,烟灰也就落下来,弄得裤子上都是。伙计抬眼看了看我,却没什么表情,问了句,“您随便看看有啥中意的?价钱绝对公道”,却向那中年人递了个眼色,中年人便起了身,拎起了脚边放的大蛇皮袋,去了店里面的小屋。伙计这才换了个笑脸,走过来。本想让伙计帮忙喊一下世杰,可一想刚刚伙计和中年人似是在做个交易,就不想马上亮了身份,先盘盘道,看能套出点什么。
我看那博古架上多是些民窖的东西,算不上精品,但有一件黑陶的小瓶造型很别致,就指着向伙计问价。伙计一听,马上夸我眼力好,告诉我,要说黑陶,最好的都出在山东,要是在太原,还真找不到比这件好的东西。问他为何如此笃定?伙计嘿嘿一笑,这东西是从榆次窖藏里出来的,明代煤铁富商收藏的,乱世时埋下,虽然不是什么官窑重器,但品相却是一等一的好啊。我心里暗笑,这么多年了,世杰编故事的本事愈来愈强啊。明清晋商是一种近似于皇商的存在,富可敌国,埋些金银珠宝我信,这瓷瓶陶罐当时并不值钱,埋来何用?肯定是这东西的来路说不清楚,编个故事唬人。我不再和伙计闲扯,麻烦他给世杰打个电话,说北京有个姓朱的朋友来看他。伙计听我说起了世杰的名字,楞了一下,有些诧异,上上下下重新打量我一番,才去一边儿打电话了。倒是里屋那中年民工听了我的话,出来端详了我一下,一副撞活鬼的表情和伙计低声说了两句,出门匆匆走了。我仔细想了下,没见过这人,但怎觉得他象是认得到我呢?
电话里,世杰让伙计一定留住我,说他马上赶回来。伙计听世杰的语气郑重,挂了电话,给我泡上茶,开始东一句,西一句的陪我闲扯,但话自是真了不少。原来这店是世杰一年前开的,而这伙计还是世杰一个远房的表弟,主要看店,刚才走的那位,姓冯,是专门为店里收货,送货,主要在山西的乡下活动。但他路子多,门路广,淘货这行熟,撑店的东西全靠他了。我心下暗笑,看这人可不象个灵光的人,来时,听巷口店老板们说世杰他们干的是下地摸金的事,看来不假,那中年农民身上就是一股子土腥味,一股很重的积尸气,这可不是三两天能练出来的,有句话叫“摸金三年,肺土积石”,想来和煤窑矿工一样,都是高危行业。可记得那年方摸金告诉我,和他一起下井子巷的,就有一位姓冯的伙计,好象叫冯四,难道刚在撞见的就是他?
天将正午时,世杰匆匆赶回了店里,手上却拎了几个塑料店,一瓶杏花村,脸上还是他招牌的笑容。老实讲,再来山西时,我对十年前世杰犯了众怒,私吞了一笔公款,最终工作室散伙儿的事已经看得很淡了。特别是之后自己做了市场经营工作,大把时间扔在酒桌饭局上,人前陪笑脸,人后骂大街的事情多了,对世杰当时的行为也多几分理解。毕竟他当时又是拉客户,又是谈合同,还要去要款,也是难啊,有点私心也不为过,只是他那老藏着掖着的性格,把小事儿放大了。再见面时,自是唏嘘一场,我们俩就在他店里里间的小屋,开了酒,喝上了,那一刻我真感觉回到了甜水园的小院,坐在了枣树下,两碟菜,一杯酒,无欲无争。
里间的小屋门不大,可里面不小,看上去比外面的店铺还大些,主要放的是一人多高,一排一排的货架,但奇怪的是货架上的东西都用报纸或麻袋片包着,只能看个轮廓,这找东西多不方便?但毕竟我心里有事,想来世杰也不会认为我大老远来一趟只是为了叙叙旧。但他城府渐深,只是和我聊那些年的旧事故人,却不谈他现在的行当。我几次把话题引过去,他都巧妙地绕开。不过,这会儿酒真是好东西,中国的酒桌文化多为老外诟病,总和腐败,功利联系在一起。殊不知,中国人的诚意多在酒里,智慧也都在酒里。有劝有敬,忘礼忘情,三杯过后,人无远近高低,才能探根探底。这喝酒的过程,即便是故友重逢,也是个渐进渐深的步调,酒到位,无可不谈。还好,世杰酒量长进不大,我俩干了半瓶,他已上脸,我知道他该回答问题了。
关于套话这事儿,我那两年也颇有心得。别人愿不愿跟你说真话,在于你和他的沟通方法,你显得真诚,他也不好太假,你知道的多又和他分享,他潜意识里总要给你补充些东西,心里才安生。我便把何六总那罐子的事儿先拿来说了,世杰听我认识何六总,已是有点惊讶,待知道我们还挖出了那三头镇墓兽,那罐子又引发了诸多灵异,看得出,世杰正下着决心。我这会必须再加把火,便把我和方摸金在北京的交集,常爷对我所讲北京海眼井与玄门的故事,以及常爷对罐子的看法和判断,一股脑全倒给了世杰,但等我讲完,他反倒是越来越平静了。叹了口气,象是自言自语地说,本只想和你聊聊往事,没想到你已知道了这么多,不告诉你吧,你大老远跑来,心里总是惦记,告诉你吧,对你可真没什么好处。这回儿我知道反而是多说无用,就那么笑着看着他。
世杰给我杯子里倒满酒,又缓缓开了口。其实来太原之前,我心理已做了充足地思想准备,也做了不同的设想,但听了世杰的讲述,我才知道,这些都是无用功。它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真的希望它只是个故事。
世杰最后一次见到方摸金,比我在国子监和方摸金喝酒还早几个月。他和利婵从晋南回到北京,就联系方摸金,本想把那三头镇墓兽退了,那怕少拿回点儿钱,也比身边留个邪异的玩意儿强。可一直联系不上,方摸金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之后不久,世杰和我们几个闹翻,我和阿晁搬了出去,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住在甜水园小院。但自从在晋南被恶梦缠身后,世杰晚上基本就没有好好睡过觉,要么失眠,要么梦魇,人整整瘦了一圈。没有办法,他就每晚睡前喝一瓶小二,算是好了一些。到了九五年初冬的一个晚上,世杰还没顾上喝二两,就困意来袭,上床倒头睡了。大约后半夜时,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他披衣出来,打开院门一看,却是方摸金。
与上次世杰见他时比,方摸金足足瘦了一圈儿,筋骨翘立,似要破皮而出,精神更是萎顿不堪,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方摸金在屋里歇了一会儿,又喝了杯热茶,才告诉世杰自己带人下井子巷老宅,所遭遇的一切,基本与他在国子监喝酒时给我讲的大体相同,稍有区别的是,一起下井的冯四并没有疯掉,闹腾了一阵儿,就正常了,只是人变得非常木纳,反应迟钝了许多。柳三也不是什么骨癌,是股骨头坏死,动了手术,行动不是很方便。为何有这样的差异,我当时并没细想,我和世杰前后听的故事,时间上搁了差不多一年,也许是之后又出了什么变故吧?
方摸金来找世杰,还是要拉世杰入伙,井子巷下折了光头,柳三又行动不方便,方摸金急需人手。对于世杰提的三头镇墓兽的退货,方摸金倒是满口答应,只是最近手头有点紧,这次下地,淘上来的东西,世杰可以多分一成。世杰那会正被追债的撵的鸡飞狗跳,这赚钱的路子,还是有点动心,就问方摸金去哪下地倒斗,方摸金笑着告诉他,山西晋南,有个叫娃娃坟的地方,下面有个唐墓,规格很高,点儿他都踩好了,开了春就可干。世杰一听是晋南,头立刻大了,连忙摆手,就把自己刚刚和利婵在晋南大槐树村儿的遭遇告诉了方摸金,奇怪的是,方摸金听得很认真,过程中还问了世杰很多问题,特别是关于利婵大表舅神父是否姓赵的问题,反复地求证。世杰讲完,方摸金也就不再坚持世杰的加入。只让他负责在北京出货,而那三头镇墓兽给他,他去处理,另外还有件事,请世杰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