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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一灯如豆。
归旋安静地睡着,一人坐在床沿,身影正好将照在她脸色的灯光挡住。她沉在阴影中的容颜没有劫后余生的恐惧,只有得偿所愿的恬静和安然。那人伸出干净匀长的手指轻轻从她阖起的眼睫顶端一一划过,一根一根地数。忽然,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停住手、站起身,缓缓将桌上的烛火按灭。
慕湛霄掀帘出帐,月晏铭剑正静静等在帐外。
几人来到离大帐稍远之处,慕湛霄负手而立,修长的背影融入黑暗的夜色里,犹如一座坚毅冷峭的山。
铭剑上前一步道:“侯爷,没有查出明显的线索。”
“那么多异蛇从来没人发觉过?”
“没有。今早驱围的士兵和管围大臣都已经审问过了,该动刑的都动了刑,全部口径一致,那座山地处偏僻,少有野兽,他们每次合围只是匆匆掠过,从未见过枯木金环。”
湛霄回头看向月晏:“你呢?”
月晏道:“今早我一路之上留意观察,并未发觉有人跟踪。而当时我们所停之处乃夫人兴之所至随意停下,事先并无商量。”
“这么说,这件事是个巧合?围场地广林密、少有人烟,毒物找到可趁之机便在此繁衍,结果被你们碰巧遇到。”
月晏垂下眼眸,“月晏不敢下此结论。”
湛霄冷冷一哼,“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如此多的稀世异蛇,不像野生,倒想是人为圈养。据闻西泯金氏一族善于驱蛇,铭剑,你明日亲自去西泯一趟。”
铭剑领命:“是!”
湛霄回头又问月晏:“你们今日为何会与怀王在一起?”
月晏答道:“我们歇息了大约半个时辰,怀王也过来了。我打探过怀王这几日的行踪,他皆有空便带着侍从随意找一僻静的场所歇息,前两日也曾经到过那里附近。”
铭剑忽然问道:“会不会是有人要对付怀王?”
湛霄眸光沉敛摇了摇头,“这么大的阵仗,对付怀王何至于此?这……倒有些像是要对付圣上。”
***
此刻,司徒镜正在偃修大帐之内。
偃修道:“今日之事出了些意外,靖南侯忽然赶到,蛇王被他斩杀。”
司徒镜摆摆手道:“这个我驱蛇之时已经看到。今日结果虽然不甚理想,但殿下对楚雪丹也算有相救之恩。以靖南侯对他的器重,他不会不还你这个人情。”
偃修微微蹙眉:“慕湛霄一向心思缜密,今日之事他恐不会善罢甘休,他会不会查出什么线索?”
司徒敬笑道:“这点王爷放心。今日之事我们已经谋划数年,可谓天衣无缝,即便是靖南侯,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偃修眸光微微一闪,话虽如此,可他总觉着事情还有那个地方不对劲。
司徒镜见他神色沉吟,便问:“殿下可是还有什么疑虑?”
偃修回过神来,微微轩了轩眉,“没有了,今日辛苦先生。”
司徒镜道:“既如此,在下告退。只请王爷务必在楚雪丹身上多下功夫。今日南侯本伴驾左右,结果居然辞驾赶去,可见他对楚雪丹的重视尤在我们预想之上。从这个人身上下手定可打通王爷与靖南侯之间的关节。”
是啊,就是这个问题,那个楚雪丹为何会让靖南侯如此重视?还有南侯赶来那一刻,他看向楚雪丹的眼神,以及楚雪丹看向他的眼神……都不对。
偃修缓缓握起自己的右手,掌心忽然泛起一阵柔若无骨、温润滑腻的感觉。
那是握住那人的手一路狂奔的感觉。
他扣住他的肩头翻滚,似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划过鼻端,是什么香呢?几乎让他一瞬间晃神。
***
第二日,归旋醒来,洗漱完毕和湛霄一起用早膳。
湛霄道:“吃完了你想去哪里?我已向陛下告假,今日可好好陪你。”
归旋顿了顿,说:“湛霄,我昨日遇险之事应已有不少人知道。我想对外声称遇险受伤,就此向陛下告病离开围场。”
湛霄静默片刻,问:“为何?”
归旋清丽而粲然的一笑,“这围场数日于我而言就像在寻常日子里做了一场天马行空的梦,我很开心。不过,现在,梦该醒了。”
这个梦该醒了,月晏说的对,不能再让湛霄为了满足她而去逾矩冒险,从此后,她该做的、能做的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侯夫人。
湛霄望着她许久,然后,上前一步轻轻抱住她,“阿旋,总有一日,我会让你成为天下最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女人。”
归旋“扑哧”笑了起来,“像周幽王的褒姒?还是像汤纣王的妲己?”
湛霄道:“我若为幽王,定让这江山永固,以天下供养阿旋。”
不知何时起,有些阴暗的火苗在心底隐隐窜起,如邪恶的蛇蠢蠢欲动让人不宁。或许再上前一步,或许再跨出一步,他就能让她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就能让她成为世上最自由无拘、恣意飞扬的女人。
他压下那些幽暗不明的火苗,目光朗彻地温和一笑:“这样也好,昨日之事确实太过蹊跷,一时恐怕难以查清,你回去,我也放心些。”
提起这个归旋不由也暗暗疑虑,在她的记忆里,这年围场确实出现一条异蛇,当时陛下遇险,怀王拼死斩蛇救驾。可而今,为何遇险的会是她,而斩蛇的会是湛霄?
难道因她的重生改变了周遭人的际遇?
她沉吟片刻抬起头来,“昨日山上怀王助我甚多。若不是他护着我,或许我逃不出来也未可知。”
怀王拼死帮她也许有湛霄的缘故,不过,无论如何他也确实救她于蛇口。
慕湛霄冷冷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我看见了。六王爷对你这位楚贤弟倒是讲义气的紧。”
归旋无语,“他又不知我是女的,难道这也要吃醋?”
慕湛霄忽然伸手扣着她的下巴抬起来,阴沉沉道:“说,会不会因为他救了你便心生好感念念不忘?”
“那是自然。”
慕湛霄脸色一变,眼神几乎把周围的空气一瞬间全部冻住。
她却浑不在意地笑起来,“救过我的很多,有李大哥,有六王爷,还有你,我每个都会记着救命之恩,不过喜欢的人只有其中一个。”
他唇角弯了弯,低头直接压在她的唇上,“把那些救命之恩都给我忘了!我自会替你还上那些人情。”
***
自此,归旋便在营中“静养”,只待两日后身体“稍好”后便离营养病。
这一日,她正在帐中看湛霄买回的志怪小说,忽听得外面有隐隐人声。
铭剑离开后湛霄调了些铁骑军由月晏统领守卫营帐。
归旋出帐观望,遥遥只见旌门外站着两人,正是怀王和他的侍从。
月晏对怀王拱手道:“请殿下恕罪,侯爷有令,中郎将大人需静心养病实在是不便见客。”
怀王的侍从不由怒气冲冲:“我们王爷专程探望,你们大人好大的架子!前日若不是王爷鼎力相助……”
怀王摆手制住他的话:“帕山,休得胡言!”
说着,他对月晏温文一笑,“既然楚大人在静养,那么我们也不便讨扰,这里有一些治疗外伤的药物,劳烦月将军代为转交。”
月晏忙接过药物,称谢道:“多谢王爷。”
怀王微微一笑,“那么我就告辞了。”
这时,归旋从帐后走了出来:“王爷,且慢。”
众人一惊。
只见她穿着一袭雪青锦裘缓缓走近,领缘处纯白的狐毛随风而动,她微微一笑,拱手一礼:“多谢王爷前来探望。”
怀王看着她微笑道:“贤弟怎么出来了,伤处现在如何?”
归旋道:“王爷也看见了,雪丹并无大碍,只是借机躲着,免得再在围场之上丢人而已。”
怀王开怀大笑:“贤弟与愚兄不谋而合,真乃我知音也。”
原来这一日,怀王也告病休息。
归旋摇头笑笑,对怀王道:“既然我与王爷的病体都大有起色,月晏,便请你陪我和王爷在这营地之内走走如何?”
月晏沉吟片刻,道:“是。”
***
三人走到一处僻静宽阔的空地,月晏站在稍远处静静等候。
归旋回头看着怀王,“王爷,过两日我就要离开围场了。”
“哦?贤弟就这么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怀王调侃。
“是的,无论是这围场还是这官场,都是是非之地,”归旋说:“我离开后便会辞官归故里,日后恐与王爷再无缘一聚,雪丹在此别过。”
偃修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一时间,心底风起云涌,他在他身上下了那么大功夫,他居然要走?他居然要走?!数年心血怎可这般就毁于一旦?
他平了平心绪,微笑道:“贤弟何至于此。南侯为贤弟御前请官,群臣见证,你若这般走了,岂不让南侯难堪?”
“正因为他为我请官之事太过锋芒毕露,我若真去当了这个官,势必会引人侧目、惹人非议,”她徐徐道:“我离开,于侯爷、于殿下,都利大于弊。”
偃修瞳孔微不可见底一缩,接着神色复常沉默不语。
她坦然明朗地一笑:“我与侯爷尝谈起殿下,侯爷言,殿下才智纵横、志向高远,来日定如匣中明珠大放异彩,他祝殿下有朝一日大展宏图得偿所愿。”
偃修看着她目无表情静默不语。
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如落叶般忽然而来,又山风般忽然而去。她的眼睛很有意思,像夏日晴朗的天空般坦荡无余还有些温柔的无邪浪漫,这一看就是个傻乎乎让人心安的人,可偏偏总是这样语出惊人、一语中地。
他笑了起来,“雪丹,既然你至此一别再无归期,那再叫我一声大哥有什么关系?”
归旋微微怔着,过了片刻也笑起来,她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弯腰一拜,“大哥守望相助之恩,雪丹在此谢过,前日有缘得听大哥一曲天籁之音,实雪丹之幸也。”
偃修舒眉而笑,目光朗澈却带着莫名的情绪,似怅然又似快慰。他伸手取下腰间的碧玉笛,横笛唇间吹奏起来。这一次的笛声坦坦荡荡直抒胸臆,风鹏翱翔九万里,笛音开阔如阳光俯洒下的原野和山川,雄浑而孤傲无比,然笛音深处渐起落英,月光如许,寂寞一缕,心事无可诉。慢慢,一曲终了,绕梁不绝,如飞吹余音悸动飘逸。
他转身将手中玉笛递给归旋:“雪丹,此笛是我多年旧物,你若不弃,便拿去做个纪念吧。”
归旋顿了顿,接过玉笛,低声笑道:“谢谢大哥。”
偃修问:“贤弟故乡何处,若是有缘,为兄或可去探访一聚。”
归旋答:“云州。”
偃修朗然笑道:“若是幸运,十年之内我会巡视边城,请贤弟持此笛于我一见。”
若是不幸,只能黄土一杯埋枯骨了。
归旋道:“好,我与大哥有缘再见。”
***
二日后,中郎将楚雪丹告病离开围场。
次日,靖南侯夫人楚归旋回到靖安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