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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之时,书已经晒的滚烫,众人又开始将书挪回原位。
宁如玉见阿月在往书船搬书,自己也要去帮忙。宁谦齐一见,忙拽住妹妹,笑道:“和我一起整理书房吧。”
“不行,那书船那么多书,得搬到什么时候。”
宁谦齐很是无奈,他这妹妹,对自己的事明白的不行,对别人就犯糊涂了:“慕长善也在书房那边哦。”
宁如玉心里一动,又不好背弃好友。等见兄长苦笑,才恍然过来,对哦,那书船只有陆泽和阿月在打理,她去瞎凑什么热闹。见又有个热心肠的要过去帮,她也顺势拽住,眉眼弯成月牙:“还是去那边帮忙吧。”
抱着一垒书进了书房,陆续有人进出。她挪了一个又一个书架子,就是没瞧见慕长善。一直进了里面,才终于见着他,踩在凳子上往那塞书。如今他们见面的次数基本是一年二十几回,还没什么机会说话啊。听着外面嘈杂,她挪到近处,书举过头顶。
慕长善察觉到有动静,低头一看,没见着脑袋,却见了一堆的书,弯身往书下面一瞧,刚好视线对上,不由尴尬,清咳一声:“滚滚,这书不是在这放的,是在前面的……好像是前面那一处。”
宁如玉瞪了瞪他:“我知道。”
“那你还往这来,都快到用晚饭的时辰了,赶紧收拾好回去。”慕长善可不想见她饿肚子。
宁如玉腹诽了好几声笨蛋,腾手从腰间取了个香囊给他:“呐,老样子,放在枕边能安睡。”
慕长善实在不想要:“熏了三个月,那些叔叔伯伯都说我身上一股子香味。”
宁如玉顿了顿,到底还是收了回来:“下回我看看能不能去了这味道。”
慕长善越发觉得她体贴多了,不会像以前毛毛躁躁的逼迫他。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又怕她真饿了:“快去放书,然后回家。”
宁如玉真恼了他,应声:“啊!”
瞧着她有些生气的走了,慕长善也苦恼了,难道他真的应该勉为其难接下香囊?
斜阳沉落,还有些许余晖留在天地,夜幕并没有完全落下。
等阿月将最后一沓书搬过来,其他人也快收拾好了。她坐在船头摸摸肚子,真饿。
陆泽在里头整理好书出来,见她如此,问道:“可是饿了?我去厨房拿些现成的东西给你吃。”
“不用,待会就回家了。”阿月瞧瞧放在最上面的那几本,不由好奇,“陆哥哥,你每年都要换一船的书,为什么就这几本不换,放在这皱巴巴的。”
陆泽看了一眼,说道:“那七本是当年书船漫水时被水打湿的。”
阿月细想一番,恍然:“就是当年你落……咳。”落榜二字差点说出口,急忙咽下,倒把自己呛着了。
陆泽笑笑:“对,就是当年落榜时所致。当时十分不甘,也不解,但是后来想通了,父亲做的并没有错。”也多亏阿月当时开解自己,陪在一旁。那天回去后,阿月还病了好三天,心生愧疚。
阿月笑道:“陆哥哥是个明白人,不会把自己圈死在一个地方的。”见他释怀,自己心里也有个很大的疑问,一直没敢问。
陆泽隐约猜出她的心思:“阿月想问什么就问吧。”
阿月这才小心翼翼问道:“陆哥哥为何不去参加上回科举?”
陆泽思量片刻,笑道:“仍需磨砺。”
满心期待什么惊天动地的答案的阿月扑哧一笑,他比起以前来,可谦逊幽默多了。见他偶尔往手掌看,探探身子去瞧:“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难道陆哥哥搬多了书,手里也有?”
陆泽微微笑道:“好像有刺扎进掌里了,待会我让嬷嬷用针挑出来。”
阿月瞅瞅那已经落下的夕阳,说道:“等你回屋找了人,天都黑了,烛火昏黄昏黄的瞧不清。我小包里有针,趁着还能瞧见给陆哥哥挑了,不然小刺藏肉里一晚,会起脓包的。”
陆泽岁数一长,倒不如像以前那样随意亲近她,克制的厉害。这会见她翻找,说道:“不疼了,刺好像掉了。”
阿月抿抿嘴:“不说挑就不掉,一说要拿针就掉了,这根刺儿一定长了兔耳朵。”
陆泽拗不过她,伸手过去。因她脸压的很低,那温热气息感觉得真切。粉白的面颊还圆圆的,看不见眼睛,但眼神一定很专注。
找到那不明黑点,阿月压针在旁,轻轻戳下,挑起一点皮,再往那黑点稍稍一滑,将黑点一点一点的往外挪。真是个小刺头,抬手抹掉,压压他的手:“还疼吗?”
陆泽握了握:“不疼了。”
阿月颇为得意:“下回再被刺着了就找阿月吧。”见他若有所思,她才明白过来,讪笑,“真是乌鸦嘴,不会有下次了。”
陆泽只是笑笑,并不言语。许是天色还带着一丝斑驳霞光,阿月忽然觉得,这冷面好像在红霞的映衬下,瞧出几分暖意来。
两人坐在船上,瞧着前面紧挨的一片片荷叶,莲花已快开,又是一个美妙景致。
夏荷初开,香溢人间。
丁氏这日起来,伺候慕宣穿戴齐整,想起昨晚就在考虑的事来,说道:“玉莹今年已经十四了,是时候找娘家了,怎的二媳妇一点想法也没,来了这里几次也不提提将她接回来的事。”
非但如此,自从这孙女被送去南山,就再没回过京城。只是偶尔会写信回去,由慕立成转交口信,都说在那边受益匪浅,学的十分好,路途遥远等得空了再回家。
她觉得很是蹊跷,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哪能在外头一待就是几年,一点也不想家么?她生母过世了,好歹还有个父亲。暗想了好几回,莫非是云罗不曾善待她?可云罗的脾气很是温和善良,对慕平也很好。真对玉莹不好,慕立成也会说吧。
慕宣哪里会记得这些,说道:“她也没做过娘,自己也是晚嫁的,不记得这些也不奇怪,你这做婆婆的提点提点。”
说到这,丁氏又多嘴一句:“这都进门好几年了还没动静,约摸是真怀不了。也不知奉行可会介意。”
“若是介意当初也不会娶了。”
两人说了会话,慕宣就去领慕长善出去了。丁氏也让人去请云罗过来。
慕立成待云罗一如既往,也从不提及孩子的事。倒是云罗愧疚,这几年喝的药都能堆满后院,肚子还是没动静。因搬离大宅,来往也少了一些,起初还有些不习惯,后来也惯了。她本来就在那无人搭理的地方二十年,又有什么不习惯的。
听见婆婆请自己过去,她一瞬有些担忧:“母亲该不会是……”
慕立成知道她担心什么,横竖这些年她担心的事也就那一件:“母亲待人宽和,不会让你难堪的。”
云罗安下心来,装扮好了往大宅去。
到了大宅,问过管家,今日方巧巧和宋氏一同外出烧香去了。进到里头,正好碰见阿月出来。阿月对她很是亲近,当年落水池中,这婶婶一直开导安慰自己,说她也落过水,差点没了命,可后来想想其他的,离水远一些,也没事了。这会见了她,远远便喊着“婶婶婶婶”。
云罗笑道:“阿月又出去玩么?”在她心里,阿月就是个爱玩的姑娘,俏皮的很。
“嗯,有个厉害的琴师来了京城,阿月同侯府的姐姐约好了一起去瞧。”
“可要小心,别让嬷嬷着急。”云罗瞧着阿月欢喜离开,也是笑笑。
丁氏在房里没走,外头日光太大,刺的她不舒服。比起这夏日来,她还是更喜欢寒冬。冬日有暖炉还可回温,夏天却不能总在房里摆冰凉快。
云罗进屋请了安,婆媳俩说了会话,丁氏才道:“玉莹离家也有四五年了吧。”
突然提及她,云罗莫名觉得有些心悸:“是啊,今年都十四了。”
“女大不中留,也是到该找婆家的年纪了,晚了,要被人笑话我们留着姑娘不嫁。”丁氏等着她主动说将慕玉莹接回京城,可等了一会不见她说,倍觉蹊跷,“为娘有句话想问你。”
云罗走了会神,忙说道:“您说。”
“你可是……讨厌玉莹?”
云罗心头咯噔,当初慕玉莹推她落水,被塞进马车时又骂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她是想过要告诉家翁。可慕立成知道后,却劝住了她,说外人知道这件事,只会说他不会教女儿,子不教,父之过。于他名声不好,她想着不说也没什么,就压在心头。
这会突然被问及,一时不知怎的作答。见婆婆目光凛凛,云罗说道:“并不讨厌,只是儿媳不曾做过母亲,实在不知怎么教导,也不懂怎么给她挑婆家,就怕做错了,毁她一世。”
丁氏淡笑:“竟是因为顾忌这个,难为你了。你们还未正式分房出去,家事我这做祖母的尚可管,你若不介意,我去替玉莹挑个好人家。”
“云罗代玉莹谢过母亲。”
“都是一家人,不必说客套话。那就同奉行说说,让他赶紧派人去吧。”
云罗暗觉无奈,答应下来。回去和丈夫一说,慕立成拿书的手顿时将书握出几道褶子来,那个女儿……想到她临走前的模样,就觉不舒服:“那就接回京吧。”
翌日,云罗就遣了几个家丁去南山接慕玉莹。
宋氏听见婆婆叮嘱云罗接慕玉莹回来,又听见她还会亲自帮着挑选夫婿,这心里可就不安乐了:“娘也是个偏心的,她就记得给玉莹找婆家,我家阿紫她却连问也没问。”
女子十三可嫁,男子十六可娶。只是一般人家,尤其是权贵人家绝不会让姑娘家早嫁,否则过门后要是立刻怀上了,那么小的身子骨,哪里舍得折腾。因此一般都是十五六岁出嫁,最适宜。
方巧巧说道:“阿紫才十三,倒还不急,总要把上头的姑娘嫁了,小的才好选。”
宋氏轻笑:“那早早寻好婆家,定了亲事也好。这年头好的公子哥都被瞧走了,哪有那个闲情等。嫂子嫁女是不愁的,三姑娘同陆七公子青梅竹马,陆大人陆夫人也有意,哪里需要像我这样急。”
话里带着惯有的讽刺,方巧巧并不同她计较,否则早闹开了。谁没个缺点,虽然这缺点让她不喜:“妹妹想给阿紫找怎样的人家?”
“待阿紫好的就行。”宋氏如此说着,又看她脸色,竟见她点头说是,更是气愤,你家女儿要门当户对的,轮到我女儿的时候你这做伯母的就闷声。算她这些年来忍气吞声白受了。
方巧巧还想着慕紫真的出嫁了,她的妆奁也许丰厚些。慕紫到底是亲近她的,很乖巧,慕韶华也说过让她嫁的风光些,免得被夫家看轻,没了地位。
可惜宋氏全然不知,又念起云罗的好。
一晃已是初秋,却并无秋意,天地仍染绿景。
京城郊外景致并未有什么变化,城中商贩早起晚归,做着自家维持生计的生意。游街走贩的吆喝声飘入耳中,听起来分外熟悉又陌生。
一个少女端坐车内,进城后就没看过外头,只是用耳朵听着。
她一袭淡紫色绣花罗衫,面庞薄施粉黛,螓首蛾眉,唇上浅抹唇红。整张脸很是美丽,艳冠群妍。神色很冷漠,似比这寒冬还冷。直到听见嬷嬷在外头请,那一直抿紧的唇角才微微上挑,露出淡雅端庄的笑颜。
纤纤素手从车内伸出,嬷嬷稳稳扶住,少女俯身而出,站在那高大木门前。缓缓抬头看着那牌匾,瞳孔微缩。将军府,她住了好些年的地方。从这里离开,被丢进狼窝里,又从狼窝离开送去南山。
一晃,竟已过了这么久。
婢女见日头还毒辣,她又不似要立刻进去,急忙打伞。谁想太过着急,伞尖抖在她腰上,戳的力道并不重,嬷嬷瞧见,当即喝声:“不长眼的狗东西。”
慕玉莹微微转身,淡笑:“也没戳痛,并无碍。嬷嬷别气坏身子。”
嬷嬷和婢女一听,暗叹,这慕家大姑娘,心肠真是好得很,待下人也这般温和有礼。
因到家前就先遣了人来报,家里是知道她回来的。
正是慕家午歇的时辰,慕玉莹比起大宅任何人的身份来说都低,下人自然不会为了她去扰了主子午睡。这进去半日,也没人来见。连一旁的嬷嬷都等的急了:“到底也是将军家的姑娘,怎的都欺负小辈了。莫不是欺负你是庶子家的姑娘,就半点脸面也不给了。”
慕玉莹笑意轻轻:“嬷嬷不可无礼,小辈等长辈,庶出等嫡出,本就是应该的。”
嬷嬷听了很是心疼,只能叹气:“奴婢进京前就说了,得看好了时辰,要么早要么晚,恰好在这个点上,怕要等上好久了。”
慕玉莹只是笑着,并不介意。是啊,她可以早可以晚,可她偏要选这个时辰。最好让她等久一些,等他们一起来,知道自己等了那么久,多少会愧疚的,尤其是祖母。所以她不急,一点也不急。
过了大半个时辰,下人听见主子屋里有起来的动静,才敲了门,说大姑娘回来了。
虽然方巧巧和宋氏不喜她,但人都回来了,礼数总要做足。挽发梳洗后出去,丁氏已经在那了,正握着个俊俏姑娘的手说话。
“这一路可累着你了吧,难为你了。”
慕玉莹听见声响,款款起身:“玉莹见过大伯母、二伯母。”
宋氏惊叹她竟出落的如此端庄好看了,而且以前的阴戾全然不见,如今根本就是个自小养尊处优,懂礼知礼的千金小姐。
方巧巧也暗觉诧异,要不是还记得她儿时模样,五官也还有些影子,当真要认不出了。说了半个时辰,句句应答有礼,声调不急不缓,说什么都带着微微笑意,唯有说起老太太过世时,才见她提帕抹泪,哽咽:“可惜当时玉莹染了恶疾,等痊愈时,老祖宗已经入土为安了。”
这一哭,楚楚可怜,教人心疼。却让方巧巧觉得毛骨悚然,她很明确的感觉到慕玉莹在演戏,可是如果除去直觉,却完全相信她是真情流露,丝毫不矫揉造作。她下意识看了看宋氏,见她的脸色也不好,便知她也有同样的感觉。
两人的孩子都被慕玉莹陷害过,身为母亲这是无法原谅的事,所以对她早就有所戒备。正是这种不信任和戒备,才让她们能迅速感觉出她在做戏。
方巧巧顿觉,这慕家,又出了一只狐狸。
慕立成回到家中,管家就说道:“小姐回来了。”
“少夫人在何处?”
“少夫人还在房里睡着,还未见上面,小姐便先回房放置东西了。”
没见上面就好,慕立成对她很不放心,恨不得明天就将她嫁了,要癫狂就去婆家癫狂,他丢点脸就算了。
进了屋里,云罗却没在睡,还穿着午歇时的寝衣,坐在窗前绞着手指,看得出心里十分不安。
“天冷了,小心染了风邪。”
云罗回头看去,立即起身:“玉莹回来了。”她默了默,肩头已盖上他披来的外裳,“妾身不敢单独见她。”
“我早早回来,也是想起这事。”慕立成轻声安慰她,“你再歇会,吃晚饭时再见不迟。你是长辈,让她等等也是应该的。”
慕玉莹收拾完东西,准备亲自去拜见她的继母。从独属自己的院子出来,嬷嬷说道:“没想到这儿的宅子比大宅还要好,二少爷也真是好本事,大姑娘有个好爹爹呢。”
“是啊,爹爹素来是个有本事的人。”慕玉莹唇角微扬,走着走着,步子稍缓。只因见了前头的少年。
慕平外出归来,也见到了她。妹妹长的一点也不像母亲,不过不像也好,免得看见了多想。远处站着的是他唯一的妹妹,却从未像真正的兄妹那样玩闹过。他很羡慕大房的孩子,三兄妹不分彼此,亲密无间。他和自己的亲妹妹,却只有漫长距离。
慕玉莹缓缓走过去,欠身:“哥哥,别来无恙。”
慕平微点了头:“别来无恙。”
一瞬寂然,两人已无话可说。慕玉莹先反应过来,笑道:“我刚回家,还得去拜见父亲母亲,改日再同哥哥长谈。”
长谈?他们以前不曾有过,往后也不可能有吧。慕平又点了点头:“好。”
这是他唯一的妹妹,却比陌路人还陌生。
慕玉莹还没到那院子,就有家丁过来:“少爷让小的过来说,姑娘好好歇会,等会用饭时再叫您。”
“爹爹真是用心良苦。”慕玉莹很是失望,颇为不舍的转身回去。
慕立成安抚云罗睡下,那去送话的家丁回来,问了情况,说起她的反应,不由顿住。
“失望?”
“确实是失望,小姐真是有孝心,长途跋涉回到家,也想着先来见少爷少奶奶。”
慕立成听着这赞许,隐约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那样恨自己怨自己的人,戾气已经被磨光了?
他冷冷一笑,真是迫不及待想见见他这好女儿,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只是无论如何,她一辈子也别想骑在自己的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