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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队伍里,前前后后竟有十九辆金根车!“十九辆中,当然只有一辆是真的,可我怎么知道是哪一辆呢?“我不能把时机白白放走!我不想让这独夫再多活一天!长期郁积着的亡国之恨涌上心头,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无法再控制自己——我把那神器对准了一辆看起来最华丽的金根车。唉,其实我只要冷静地想一想,就该想到:秦始皇为人严峻深刻,怎么会把自己的坐车打扮得那么花哨繁复呢?唉!”张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了无比懊悔的神情。
齐王道:“那辆车到底是谁坐的呢?”
张良道:“后来我打听到,是秦始皇的一个宠姬坐的。”
齐王道:“那么那件……神器又是怎样摧毁那辆车的?”
张良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那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亲眼看到,那神器怒矢离弦般飞出去,它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像闪电一样从空中划过,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白影,然后,几乎是一眨眼间,它击中了那辆金根车。随着一声可怕的轰然巨响,一蓬巨大的火焰从那里升起,然后消散在空中。
“我震惊得忘了自己是在行刺,只呆呆地向那里走去,想去看个究竟。我遥遥地看到地上散落着七零八落的还在燃烧着的车子残体,侍从、宫女们全都被这剧变惊呆了,站在那儿发愣。很快,训练有素的武士们清醒过来,他们首先做的,不是检视车子的残体,而是迅速冲向另一辆金根车,将那辆金根车密密地围护起来。然后一部人开始分头向四面搜索。
“我这才回到现实中来,同时明白了一件事: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选错目标了。
“天哪,我遇到了真正的神人,他授予了我如此威力奇大的武器,而我竟然失手了!我的悔恨难以用语言形容。
“朋友们知道我做了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都夸赞我有胆量,有本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算什么有胆量有本事?我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人!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愚蠢,我无能,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那个错误……这件事成了我心中最深的憾恨,然而别人偏偏常因此称赞我,这使我更加痛苦。我真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隐藏起来,让时间洗掉世间众人对我的一切记忆,我的避世静修的念头,其实就源于此。但后来群雄逐鹿,风起云涌,我身不由己卷入其中,想退也不能退了。看来,真正要修道只能等到天下太平以后了。”
张良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情间无限萧索。
室内沉默了许久,齐王忽道:“子房,你刚才说,那神器飞出去后,身后拖着一条白影?”
张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怔,道:“是啊,也不知怎么回事。而且那白影在空中凝固了许久才慢慢消散。”
齐王道:“白影……拖着一条白影……拖,就是‘曳’……嗯,对了……”
张良奇怪地道:“你说什么?”
齐王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来,干了这杯!”
张良走后,齐王又陷入了沉思的状态,与前段时间的沉思不同的是,这次他的神情间多了一层忧虑之色,这是季姜从未见的。以前就是遇到在别人看来是天大的难题,齐王也能轻松自如地解决,从不会流露出丝毫忧色。
季姜非常担心,关切地问道:“大王,你在忧虑什么?跟项羽的决战吗?听说范增已经让陈平的离间计赶跑了,气死在半道上。现在项羽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大王你不必为此……”
齐王摇摇头,道:“不是为了项羽。”
季姜道:“那是为了什么?”
齐王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似乎有些事……不大对头,我说不出来。”
齐王说着,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眉头深锁,轻声自语道:“难道是因为那强大的攻击力量?可他并没有敌意啊……何况他还要靠我们……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就是担心了又有什么用呢?那样巨大的神力,如果存心要做什么不利的举动,又有谁拦得住呢?唉!到底哪里有什么问题呢……”
季姜的目光跟着齐王转来转去,道:“大王,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啊?”
齐王抬眼看了一下季姜,隔了一会儿,忽道:“季姜,陪我玩一局‘八宫戏’。”
季姜一怔,道:“‘八宫戏’?大王,你要下‘八宫戏’棋?”
齐王道:“是啊,去把棋盘棋子拿来。”
季姜道:“大王,如果你正为什么事伤脑筋,就别下这棋了,这棋挺费神的。”
齐王道:“这你就不懂了,脑子越练越好使,这棋能帮我开拓思路,去拿来吧。”
季姜有些不情愿地拿来了棋盘棋子,陪齐王下了起来。现在季姜已经对八宫戏的棋路摸得很熟,能跟齐王走上三四十步了,她也对这游戏越来越感兴趣,只是此时却无心多下。
齐王摆出开局阵势,指着道:“季姜,你看,八宫戏是按八卦的原理来的,遵循天地生化之道,多玩玩,对脑子绝对有好处。”
下了几步,季姜道:“也就大王你了,要换了旁人哪,八卦生克,千变万化,非搞得晕头转向不可。大王,你居然拿这么深奥的东西来锻炼脑子,真叫厉害。”
齐王微微一笑,道:“这算什么厉害?八宫戏只是八卦一个微不足道的衍生物罢了,发明八卦的那人才叫厉害呢!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代表天、地、雷、木、水、火、土、山、泽,再两卦相重为六十四别卦,不得了!把天下万物都囊括进去了,叫人钻一辈子也钻不完。”
季姜道:“大王,你不要跟那位比。人间没有超得过你,可那一位不是人,是半人半蛇的天神伏羲,那智慧当然不是咱们凡人能比得上的。”
齐王拈着一枚棋子,看着棋盘,道:“是吗?有意思,这么博大精深的东西居然是一个半人半蛇……”
忽然,齐王拈着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抬起头,道,“半人半蛇?你说半人半蛇?”
季姜道:“是啊,传说伏羲不是人首蛇身嘛,上古龙蛇不分,也有说他人首龙身的。哎,管他蛇身龙身,想想都恶心死了,古代怎么会编出这么难看的神呢?真不知……”
“啪”的一声,齐王手上的棋子掉落在棋盘上,滚了几滚,才停下来。
季姜抬头,只见齐王两眼定定地望着半空中,吓了一跳,道:“大王,你怎么啦?”
齐王喃喃地道:“人首蛇身……伏羲……啊!我怎么没想到他呢?”说着,慢慢把目光转向季姜,“季姜,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伏羲的事。”
季姜道:“那些事有什么好听的?大王,伏羲氏的时代离现在少说也两三千年了,那时的人类连记载史事的能力都没有呢。那时的事流传到现在的,大多已经歪曲得不像样了,十句里只怕有九句是假的。”
齐王道:“别管什么真假,你知道多少说多少。”
季姜奇怪地看了看齐王,仰起头沉思了一会儿,道:“一般的说法,认为伏羲是雷神之子,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任统治者。三皇五帝之首的‘泰皇’就是他。诸子百家的典籍,提到他的也不少,不过大多是杜撰出来以佐证自己观点的,不足为信。真正可信一点的,我看就《周易·系辞》中一段讲得还可以。那里面称他为‘包牺氏’,包是包罗万象之意,牺就是以牲畜奉祀神灵。文中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季姜的记忆很好,旁征博引,一一道来,讲完后,道:“大王,你怎么近来尽对这种上古之事感兴趣?一会儿彭祖,一会儿伏羲,还有什么颛顼帝啊龙啊之类的,这些传说与现实无关,又大多荒诞不经,大王你最好别沉溺太……”
齐王喃喃自语道:“这是恩德啊,他为什么要隐瞒呢……”忽然全身一震,人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叫道,“啊!不!”
季姜吓了一大跳,道:“大王,你……你怎么了?”
齐王背着手在室内来回急速行走着,道:“对了!对了!没有始,怎么会有终?没有因,怎么会有果?如果一开始就不是这样,那么……那么……啊——”齐王把手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颤声道,“天哪!我竟险些做下如此可怕的事……”
季姜慌乱地道:“大王,你冷静点,冷静点,到底怎么了?”齐王木立当地,一句话也不说,室内只听得到他那急促的呼吸声,许久,齐王沉声道:“来人!”一名侍从应声而入,躬身道:“大王有何吩咐?”
齐王道:“传令:把西配殿那些东西全给我扔出去!扔河里也罢,扔山沟里也罢,扔得越远越好,一丝一毫也不准留下!”
那侍从一愣,但还是道:“是。”转身出门传令去了。季姜奇怪地道:“大王,那些东西不是你命人搜集来的吗?现在怎么又叫人扔了?”
齐王摇摇头道:“我错了,那些东西会贻害万年!”季姜高兴地道:“这就对啦,大王。丹药这东西最害人了,哪个帝王一沾上它啊,准好不了,大王你能及时醒悟,真是太好了!大王,我真为你高兴。”齐王看了看季姜兴高采烈的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齐王把一卷长长的帛图展开,摊在几案上,聚精会神地观看着。
季姜走到齐王身后,见那帛图上有两幅画。
左边一幅画的是一座形状古怪的高山,山顶呈平滑的圆形,旁边还标了许多数字和一些奇怪的符号,山体上画着十余条或粗或细的直线,不明何意。
季姜想了想,不记得齐国境内有这样一座古怪的高山。
再看右边那幅,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是渤海海图。
齐国的地图她看过无数次,记得海岸线的形状。只是这幅看起来更具体、更精细,而且画的重点似乎不在陆地,而是海上,海中大大小小的岛屿都标得一清二楚,有些连她都不知道。
齐王的视线似乎全在海图上,死盯着一刻不放,却看也不看那幅怪山图。
八月,那个可恶的黑衣人又来了。季姜看见他就来气,走得远远地往下一坐,气哼哼地斜眼瞟这边。打定主意齐王就算叫她也不过去侍候——只当没听到!哪知道这次谈话齐王从头到尾没有叫她一声。
“你怎么还没开始?”一坐下来,黑衣人就用训斥的口气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齐王平静地道:“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黑衣人道:“什么东西?”
齐王道:“曳影剑。”
黑衣人脸色一变,道:“你说什么?”
齐王道:“你能给张良,为什么不能给我?”
黑衣人死死地盯着齐王,许久才道:“我跟你说过,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齐王道:“我没有存心打探,是无意中得知的。”
黑衣人道:“那你要曳影剑干什么?”
齐王道:“用它对付汉王!”
黑衣人道:“汉王不是你的对手,不必动用这样的神器,再说这也不在我们的交易条件之中。”
齐王道:“如果这是工程的需要呢?”
黑衣一怔道:“什么意思?”
齐王道:“明年年初,我将与汉王合力进攻项羽,项羽一灭,我夺取天下的障碍就只剩下汉王了。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国家不统一,工程难以开展,我和汉王之间早晚要有一场决战。汉王现在的实力已不可小视,又有萧何、张良这些能臣辅佐,对付他很不容易。不错,我早晚会打败他,但那将至少用去三年时间。最主要的是……”齐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到那时,国家人口将有可能降至一千三百万以下,而这对工程是很不利的。”
黑衣人道:“一千多万人还会不够?”
齐王微微一笑,道:“你没治过国,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老、弱、妇、孺能算劳力吗?干活的人不要吃饭吗?我的军队士卒、朝廷官吏不要供养吗?你以为一千多万人全能派来施行工程?何况战火过后,满目疮痍,民生艰难,总要与民休息一段时间,做一点恢复重建的工作吧?”
黑衣人被他说得怔住,道:“那……你算出来要多少人呢?”
齐王道:“战后余生者,往往妇人多于男子,一千二三百万人里,青壮年男子能有个两成就不错了,也就是二百四五十万人吧,这太少了。我算来算去,要使工程在我有生之年完成,至少要有男丁四百万,那么全国人口就必须保证在两千万以上。当然,天下安定之后,人口会逐年递增,但就算把这个因素算进去,建国之时也不能只有一千二三百万人。”
黑衣人踌躇着道:“那你打算做什么?用了曳影剑就可以不发生战争了?”
齐王道:“是的,用曳影剑除掉汉王,事后谁也无法追查。到时一片混乱,群龙无首,我将力主由汉王幼子继位——汉王表示过,他喜欢如意甚于太子。凭我的地位、权势,群臣必无人能违拗。如意幼弱,我自任辅政,逐步剪除异己,尽揽大权于一身。一两年后,形势差不多可以了,我再逼他禅位于我。如此则不战而尽得天下,对国力的损耗岂不是要小得多?”
黑衣人震惊许久,才回过神来,道:“好厉害的计策!也只有你想得到了。好吧,我去跟主人说说试试。曳影剑威力太大,制造也很麻烦,主人轻易是不肯动用的。”
齐王道:“可以的话,多给我几支。”
黑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说什么?多给你几支?你以为是买东西吗,想要多少就多少?这种神器主人那里都不多。一支够你用了!曳影剑无坚不摧,汉王又不是铜筋铁骨,你要多了干什么?”
齐王道:“张良杀死秦始皇了吗?计划得再好,也可能出意外。汉王为人狡诈,有好几个替身,我不能保证一击必中。去年荥阳之围,假扮汉王出降、被项羽烧死的纪信你听说过吗?你去打听打听,他跟汉王有多像!有时连我们群臣都分不清!”
黑衣人神色间似乎被齐王说服了,犹豫着道:“我不知道主人会不会同意,不过……你说得确实有理,我尽力而为吧。”
黑衣人走后,季姜笑嘻嘻地走过来,道:“大王,你终于看出这个沧海客不是好东西啦?”
齐王一怔,道:“你说什么?”
季姜道:“你们叽里咕噜地说什么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跟他说的一定没一句真话,你在蒙他呢?是不是?”
齐王脸色一变,道:“季姜,你看出什么了?”
季姜凑到齐王耳朵跟前,道:“大王,你有个小毛病,一用计,右手就喜欢握着左手的食指扳来扳去。放心,你这毛病只有我知道。”
齐王松了一口气苦笑道:“都是跟师傅学的,改不了,终于叫你看出来了。”
季姜道:“我成天在你身边呀,也要细看才看得出来呢。大王你可狡猾了,知道自己有这毛病,有时不用计也扳几下,叫人家摸不着规律。我观察了好久才知道你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
齐王伸手轻轻捏着季姜的下巴怜爱地端详着,道:“小鬼头,我还说可惜你是女的呢!好在你是女的,要是你是男的,恐怕没哪个君王敢用你。”
季姜头一扬,道:“哼!还是看不起人!我为什么非要被别人所用?我要是个男的,老早就自己打天下了,干吗还看人脸色?”
齐王道:“嗯,这倒是……咦,对了,我什么时候给你脸色看了?”
季姜道:“我没这么说呀,大王。你和别的君王不一样,自己见识高,还能包容采纳别人的意见。李左车那样有才气有傲骨的人,不都给你收服了?我要是个男的啊,跟谁争天下也不跟你争。我愿意做你的臣子,不过小的不行,至少也得是个丞相。”
齐王笑道:“嗬!至少?你可够谦虚的,还有比丞相更大的官吗?再往上你就得篡位啦!”
季姜道:“我就服你一个人嘛,别的人我都没放在眼里。”
齐王道:“越说越没边了,还当真哪?行了,说正经的,季姜,你今天看出的事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讲,尤其不要在那个沧海客面前流露出一星半点,知道吗?”
季姜不高兴地道:“大王,那么多军政密件我都替你保管得好好的,这点小事你还不放心我?那个沧海客阴恻恻的,冷得叫人汗毛直竖,一看就不是好人,我巴不得你早点疏远他!你对他耍点计谋给他点苦头吃,我高兴都来不及,哪会来坏你的事?”
齐王点点头道:“这样就好。不过季姜,你不要这样漫不经心。这不是小事,真的不是小事。只要你泄露了一点点口风,就会造成远比你能想象得到的大得多的牺牲。我绝不是在吓你,季姜,你明白吗?”
季姜摇了摇头道:“不,我不明白。大王,你……你到底在做什么?”
齐王蹲下来,轻轻抱住季姜的双臂,道:“我在与一个有生以来所遇到的最危险、最强大、最有智慧的敌人交战。从来没有一场战争让我害怕,但这次,我害怕了,因为我没有必胜的把握。季姜,我需要你。请你答应我,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信任我,帮助我,好吗?”
听着齐王如此认真地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怪话,季姜心中一阵阵发寒,不由得挣开双臂,退后一步,道:“大王,我还以为……以为你已经清醒了。”
齐王道:“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季姜,我知道,我这段时间的举止有许多让你疑惑的地方,我一时很难向你解释,也没空向你解释。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有变,我还是以前的那个齐王,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有理由的。请相信我,季姜。”
季姜依然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齐王,不动,也不说话。齐王看了季姜一会儿,叹了口气,站起来向外走去。他低着头,样子像有些郁郁寡欢。
季姜看着齐王的背景,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五天后,黑衣人沧海客又来了,带着一只狭长的木匣,大小看上去可以放进一张琴,但里面肯定不是琴,因为黑衣人抱着它的样子有些吃力,显然分量不轻。
两人进入内室,又谈了很长时间。出来时,齐王送他到门口,道:“……就请贵主人等我的捷报吧。对了,你现在
打算回岛吗?”黑衣人道:“是的,我的事已经办完了。”
齐王道:“既然事情都已办完,不妨多留几天吧。孤岛生涯,日复一日,不嫌无聊吗?临淄景物繁华,所谓‘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挥汗成雨’,这景象在外地可不容易见着。我叫人拿我的车驾载你在城里四处看看,怎么样?你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这种热热闹闹的市井生活了吧?”
黑衣人脸上现出一阵怅然之色,但很快消失了,叹口气道:“算了,我看得够多了。盛衰交替,永无休止。兴盛时顾念留恋,将来徒生憾恨,不如不看。”
齐王笑道:“既知盛衰是常事,又何必耿耿于怀?就趁兴盛时多留点愉快的记忆,将来衰落,不去看它就是了。好比春兰秋菊,本就该正当时令去欣赏,谁叫你一直盯着它到凋谢呢?生命是用来享受的,否则纵得长生又有什么意义?”
黑衣人似有些被打动了,默不作声。齐王道:“临淄城北有一座颛顼祠,有年头了。前几天我叫人修缮了一下,齐鲁一班老夫子还作了篇洋洋洒洒的祭文,历数了从颛顼帝到高阳八恺的种种功绩德声,文采可真不错,字字有来历,句句有典故。我看了才知道,高阳氏一族原来曾如此昌盛。怎么样,有兴趣看一下吗?碑文、壁画、塑像,全都是齐国一流的好手制作的,包你看了不会失望。”齐王似是很随意地说着,眼睛却专注地看着黑衣人的脸色。
黑衣人动容了,点一点头,有些感动地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去。”
宫门大开,齐王的车驾鱼贯而出。齐王亲民,出巡不大警跸清道,以免惊扰百姓。所以,当车驾缓缓驶入临淄市中时,行人商贾们也不惊慌躲避,反而兴奋好奇地盯着主车车窗垂着的那一薄层黄绢帘幕,希望能幸运地一睹这位名震天下的国王的风采,但帘幕纹丝不动。
宫中,齐王整装待发。他小心地把一只狭长的木匣包裹好,再捆扎到他的追风的背上。
季姜走过来,摸了摸追风的脖颈。
齐王一语不发,脸色凝重地忙碌着。捆扎完后,摇了摇那只木匣,看看捆得是否牢固。
季姜道:“大王,你……你要去打一场没有必胜把握的战争了,是吗?”
齐王道:“是的。”
回过头来,看着季姜,道,“你能陪我去吗?”
季姜和齐王对视了片刻,道:“我去。”
齐王微微一笑,道:“你相信我了?”
季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道:“因为我没有选择,大王,我只能相信。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如果连你都不可相信,我……我……”
齐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伸手捋捋季姜的头发,托起她的头来,轻声道:“季姜,你对我同样重要。”说罢,一挥手,一名侍卫牵来一匹马,交给季姜。
季姜接过缰绳,道:“大王,我们要去哪儿?”齐王跨上追风,道:“芝罘。”
临淄城中,熙熙攘攘。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蹴鞠……什么样的戏娱都有。车驾在人群中缓缓前进,黑衣人隔着薄薄的黄绢帘幕看着车外的一切,目光有些惆怅。
驿道上,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前进。蹄声嘚嘚,仿佛急促的鼓点,敲击得一路尘土飞扬,在这队人身后形成一条黄龙。
季姜大声道:“大王,为什么要这么急?”
前面的齐王头也不回地道:“那条调虎离山计拖不了多久,他很快会醒过神来的。我们必须赶在他前面。”
季姜听得迷惑不解。齐王不再说话,伏在马背上,快马加鞭,奔驰得更快了。
临淄城中,车声辚辚,人语喧哗。忽然,有人喊道:“蒯疯子来了,蒯疯子来了!”人群分开一条道路,一个披头散发、疯疯癲癲的人过来,笑嘻嘻地唱着一支调子古怪的歌,一群小儿跟在他身后起哄相和,但显然谁也没听懂他的歌词。
车中的黑衣人浑身一震,他听懂了。那是一首古曲。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那疯子唱着,忽然冲向齐王座车,一下扑在车窗前,低低地道:“大王,蒯彻没疯,疯了的是你。我不想为你陪葬,所以只能佯狂避祸。大王,我是多么想念过去的那个你啊。唉,那时你那么聪明,那么果决……”
黑衣人看着帘幕外侍从们连拖带拽把这疯子拉走,神情中现出一丝深思。
蒯彻仰天大笑,一甩手摆脱众侍从,继续唱道:“休矣,休矣,今之从政者危矣!哈哈……”又笑又唱,扬长而去。众小儿跟在他身后,拍着手学着他的声调唱道:“休矣,休矣,今之从政者危矣……”
车驾前行了一会儿,车中的黑衣人忽然脸色一变,跳了起来,一把拉开车门,揪住车旁一名侍从的衣襟,大声道:“你们大王呢?他去哪里了?”
终于到了芝罘山下,大海之滨。一行人下了马,都已汗出如浆,疲惫不堪。季姜也累,更多的却是兴奋。她站在海边,张开双臂,迎着海风,深深呼吸着那熟悉的带着咸味的空气,心中欢喜无限。
天上飘着几朵白云,海鸟在海面上飞翔盘旋,不时发出几声鸣叫。
季姜叹道:“唉,住在海边时,从没觉得它的好。在临淄待久了,才发觉有多么想念它。”
齐王在旁边地上不知忙些什么,口中道:“给我看看海风的动向。”
季姜一怔,道:“看海风?大王,你……”回过头来,只见齐王带来的那只长形木匣已解下放在地上,打了开来。匣子里并排放着三支黑黝黝的长形尖头物体,通体闪着金属的暗光,却又看不出是哪种金属,旁边还摆着一些形状古怪的附件,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诡异。
齐王从匣中取出一支那长形尖头的怪物,手脚敏捷地在地上组装起来,道:“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怎么判断风向了。”
季姜道:“当然不会。可这是……”
齐王道:“那就给我看看吧!现在海风的方向和强度怎么样?半个时辰之内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齐王说着,手里的动作不停。
季姜疑惑地看着齐王,抬头盯着天上的白云看一阵,再看了看海浪的浪高,道:“大王,要出海吗?今天这点风恐怕张满了帆也快不了。是西风,稍偏北一点,风力很小,三个时辰之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齐王道:“很好,你站过去一点。”那支黑黝黝的怪物已被齐王架设起来,尖端斜斜地指向海面的天空。
季姜道:“大王,这是什么?”
齐王道:“曳影剑。”向季姜挥了挥手,“再站远点,再远点,对,就这样。叫侍从们也站在那边,跟他们说,注意来路。如果见到沧海客来,拦住他,别让他靠近我。”
季姜道:“沧海客?那个黑衣人?大王不是安排他在临淄城闲逛吗?怎么会来这儿?”
齐王道:“他会来的。他不算聪明,但经历得太多了,总比一般人警觉。如果我猜得不错,他大概离这里已经不远了……”
季姜越听越莫名其妙。忽然,她心头一震——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向声音来处望去,果见一人一骑远远地飞奔而来,她倒抽一口冷气,虽然遥远,但看得出骑者是一身黑衣。季姜惊疑不定地回头看齐王,齐王却是恍若未闻,只半跪在地上对那“曳影剑”做最后的细微调整。
嘚嘚嘚!嘚嘚嘚!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马上那黑衣人的面貌也已看得见了,果然就是那沧海客。
齐王继续着手上的工作。黑衣人策马急驰,越来越近,终于近到能看清齐王手中的动作了,黑衣人脸色骤变,惊叫道:“你在干什么?住手!快住手!”
齐王头也不抬,沉声道:“射他的马!”
侍卫们弯弓搭箭。
黑衣人叫道:“住手!住……”
一阵“嗖嗖”声响,数十支羽箭射中他座下的马,那马惨嘶一声,人立而起,将黑衣人摔了下来。马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季姜正惊怔间,忽听“轰”的一声闷响,脚下的地一震,急回头看去,只见那支黑黝黝的曳影剑竟已腾空而起,尾部拖着一道白影,呼啸着向大海飞去。
季姜和众侍卫都看呆了。
那边黑衣人大叫一声:“不!”从地上爬起来,向齐王那边冲去,众侍卫回过神来,忙上前挡住。
黑衣人拼命要挣脱阻拦,一边叫道:“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第一支曳影剑很快飞得不见踪影,齐王眺望了一阵,又开始架设第二支,这次他的手法更熟练迅捷了。
黑衣人挣扎着大叫道:“住手,快住手!你这个疯子!你不想活了吗?”
季姜见黑衣人那一向冷漠的脸上充满了惊惶与愤怒,目眦俱裂,状似疯狂,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便冷笑道:“疯子?你现在这样子才像个疯子呢!”
黑衣人转向她,急急地叫道:“你知不知道你主人在做什么!他在找死!你快拦住他!快拦住他!”
季姜冷冷地道:“我不知道大王在做什么,但我相信他做的一定是对的。”
黑衣人又急又怒,道:“不!不!他错了!他错了!你没看到曳影剑的威力吗?那不是人间的东西,那是神授予他的。而他竟用来……”
第二支曳影剑腾空而起,带着长长的白影向同一个方向飞去。黑衣人绝望地大叫一声:“啊!不!”他的胳膊被侍卫们死死抓住,只能望向季姜,焦急地叫道:“拦住你主人呀!快拦住他呀!拦住他你就是救了他,他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疯了啊!你快拦住他,快救他啊!”
齐王开始架设第三支曳影剑。季姜看了看齐王,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管他怎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就像每次战役前,他做的那些令人不解的布置一样,事实证明他最终总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