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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不图什么。”陈敬幽幽道,“他们只是在挑衅我,挑衅陈家,挑衅世族。”
“挑衅?于他们又有何好处?”太后揉了揉额角,“从前寒门行事大多谨慎,不是这种风格。”
“不为好处,只求痛快。”陈敬冷笑,“寒门处处受制于世家,早已有反击之心。自古‘言官不可杀’,如今赵朴被下了狱,虽事出有因,非因言获罪,但民间风评犹在,又身负探花之名,在那些寒门士子中很有声望。连他都要被砍头了,寒门可不就急了?干脆连面子也不装了,尽用些下作手段恶心世家。”
太后怫然:“是那赵朴太不知好歹,分明知道奏折都过内阁与我手,还尽写些弹劾陈家的折子,一次两次便也罢了,毕竟这帮言官越是打压越是嚣张。结果不理他他还更来劲,三番五次,从庶支弹劾到嫡支,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不成?”
陈敬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看见弹劾的折子早已不会轻易动怒。只有他这女儿,初从后宫踏入前朝,尝到一点权力的滋味,还没学会克制自己的脾气,就被赵朴弄得忍无可忍,不由分说找了个由头要杀他。
若此事换做是陈敬,他不会这样轻易动赵朴。但女儿毕竟当了十几年的皇后,却从未得到过先皇的垂爱,瞧着也有些可怜,好不容易熬成了太后,还被赵朴以“自古只闻垂帘听政,不闻垂帘议政”给骂进了奏折,委屈了她这么多年,总得出口恶气。再者说,如今皇帝年幼,陈家可谓是大权独揽也不为过,赵朴分明就是故意踩在世家头上撒泼,那给他点教训也未尝不可。
然,这赵朴就跟个石头一样,为人又冷又硬,冥顽不化,更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想挑他的错处都挑不出来。最后陈家终于以厌胜之名把他下了狱,不成想这赵朴在狱中也不以为意,知道自己在民间地位特殊,每天不是在狱中吟诗作对,就是背诵古人的文章借古讽今,终于是彻底惹怒了陈敬,决心杀鸡儆猴,省得这帮言官真以为天下没人敢治他们。
如他所想,崔太妃的死讯传入牢房,赵朴终于消停了下来。
陈敬不欲再与女儿多说这个话题,转而道:“陛下近来如何?”
“一切如故。”太后道,“与那姓戚的小太监玩得很好,做功课草草了事,时不时就挨秦太傅的骂。”
提到秦太傅,陈敬便忽然想了起来,今日早朝上蹿下跳得最厉害的那几个官员,都曾是秦太傅的门生。他不由眉头皱了皱。但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秦太傅是三朝元老,学识广博,门下学子不计其数,无论是寒门亦或世族都大有人在。就连如今依附陈家的一些小官,也都曾是秦太傅的门生。
“你在宫里也盯着些。”陈敬道,“寒门行事风格大改,必然是有人主导,保不齐便在宫里有眼线。崔太妃身边服侍过的宫人,也都一并处理了。”
“知道了,父亲。”
父亲看上去并不急躁,这令太后心中稍安。送走父亲后,柏翠来报:“娘娘,崔太妃宫里的遗物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奴婢都检查过,并无什么机关或特殊记号,大多是年节时宫司里统一按品级分配的物事。”顿了顿又道,“唯有一物,奴婢想着还是给娘娘带来瞧一眼。”
她从袖中摸出一支光洁莹润的白玉簪,这白玉簪造型并无特别,唯有簪身上刻有几行小字,相熟的人一眼便可看出是先帝亲笔。
“絮不沾泥心已老,任他风蝶笑东风。”*
太后目光一凝,伸出手刚想抚摸一下,却又如触了火般缩了回去,撇开视线道:“瞧过了又如何,总归不是我的东西。你处理了便是。”
“娘娘,”柏翠低声道,“这是先帝御赐,奴婢怎可擅自处理。”
“那便叫工匠把它给磨成粉,撒进崔氏的棺材里!”太后立刻起身道,“我困了,扶我去歇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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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太后并没能安心歇上几天。
因为出了一件大事。
一开始,只是京城外的官道上发生了一桩普通的抢劫案,好巧不巧,被抢的正是一户侯爵家省亲归京的妻女,人虽没事,但财产损失不少,侯爷大怒,要求彻查,结果根据面貌体态一查才发现,实施抢劫的竟不是汉人,更像是伪装成汉人的瓦剌人。
京畿重地,岂能由瓦剌人踏足!还于官道公然抢劫皇亲国戚,真是岂有此理!
京师震动,牵涉部门惶惶不可终日,城内及周边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出瓦剌人的踪迹,反倒是有百姓想起来,曾于宵禁之时,在窗边看到有遮面人匆匆路过,翻墙上了隔壁家的院子,不见了踪影。当时没有多想,因为京城内确实偶尔会有江湖客无视朝廷规矩,四处乱逛,可如今看了布告,才惊觉说不定是夜潜的瓦剌人。
再一问,这百姓隔壁的隔壁,住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朴赵御史。事发时间,也就是在那赌徒偷了赵御史家的前两日。很快,又有百姓报案,在一些水道周围发现奇怪的文字,经鸿胪寺官员鉴定,确是瓦剌文不假,是诅咒大绍的意思,吓得众人赶紧敲碎了那里的石头,运走重建。
与此同时,京中权贵私下里还悄悄流传着一桩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只听说不知是哪家府上的管家在整理仓库时,于角落中发现了一个扎满细针的布偶人,这次更要了命,那布偶人上面写着的竟是如今皇帝的名讳,家主得知后根本不敢上报,直接亲手把它烧成了灰。权贵们一边悄悄同情着这位倒霉的大人,一边紧张地吩咐自家迅速排查每个角落,防止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如此一来,赵朴的厌胜嫌疑便勉强洗清。
谁能想到,最初只是查个再普通不过的抢劫案,然后就变成了危机四伏的细作案,最后这细作案查着查着,反倒把赵朴案给查清了?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太过顺理成章,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了一把,陈家甚至来不及查到源头,事情就已经被颠倒成了这幅样子。
群臣不断上奏,百姓呼声激烈,重压之下,太后与内阁被迫点了头,允了赵朴无罪释放。只是这样一来,赵朴也彻底心灰意冷,出狱没几日便递了辞呈,挂冠卸职。
赵朴此举当然也同样令民间与士子对朝廷感到心寒——连一向刚直不阿的赵御史都蒙此大难,再难为这样的朝廷效忠,那更加人微言轻的他们,又还能抱什么希望呢?
此事牵涉太后,太后与陈家不便出面,只能由小皇帝亲自派人,前往赵朴家中安抚慰问。刘钧也是被赵朴骂得狗血淋头过的人,自然更不能出面,这个差事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戚卓容头上。
这是戚卓容入宫以来,第一次出宫。
上一次行在京城街道上,还是从行宫扶灵回来,她走在车驾边,看着空空荡荡被清扫过的街道,满心茫然。而这一次,京城街道人流如潮,她也算是宫中混得有头有脸的人物了,绝大多数宫人见了她都得尊敬地行个礼,道一声“戚公公好”,她也不必再车驾边徒步,自有一辆小马车载着她辘辘驶向赵朴的小院子,甚至车驾边还有几名禁卫相随。
马车在赵朴家门口停下,赶车的小太监跳下车,自然而然地在车边跪下,躬起瘦削的脊背来,喊道:“请公公下车。”
戚卓容撩起帘子,见是这副架势,不由眉头一跳。她上车的时候还是自己直接扶着车辕上来的,怎么现在……
稍一回忆,她才想起当时好像确实是有个小太监在旁边想做什么,欲言又止来着。
她左右看了两眼,也没看到有别的凳子可以踩,但她还身揣圣旨,两边还有禁卫看着,直接跳下去似乎有失仪之嫌。她迟疑了一瞬,还是踩上了小太监的背。
小太监低着头,只觉得人影从地面上一晃而过,背上似落了一只鸟一样,又轻又痒地拂过。等他疑惑地抬起头时,戚卓容早已经走到了赵朴的院子里。
小太监不明所以地直起身子,困惑地挠了挠脑袋。
戚公公怎地这样轻?就好像从他身上飘过去似的。
戚卓容站在赵朴的院子里,一边从怀中取出圣旨,一边在心里懊恼:最近吃得多动得少,人在宫里都养废了,如今竟连轻功都差成了这个样子,踩个纹丝不动的人竟然还能把背上的衣服踩出褶来,这样下去可不行,万一哪天又出了亲王造反一类的事情,她连跑都跑不出去。
“请问,赵御史赵大人可在?”她清了清嗓子,朗声喊道。
过了一会儿,从屋内走出一个人来。素衣长衫蓄髯,脸色本来就差,看到一行人的打扮,脸色就更差了。“我已辞官,不是什么御史大人。”赵朴背着手,冷冷道。
“大人的辞呈都察院尚未批复,眼下仍是监察御史。”戚卓容微笑道,缓缓展开手里的圣旨,“都察院监察御史赵朴接旨。”
赵朴眼底有恼意,却还是不得不撩袍跪了下去,咬牙道:“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积善醇朴,可尚其风。身居言路,拔葵去织。赵卿衔冤负屈,受无妄之灾,险蹈节死义,朕深以为愧。幸得昭雪,兹特赐白银千两,云锦十,洒金五色绢五十,墨二十,褒嘉忠廉,以昭朕意。”
赵朴沉默片刻,才道:“臣,领旨谢恩。”
已有人抬了赏赐进屋,戚卓容尚未开口,赵朴便面无表情道:“臣感念陛下好意,然这些赏赐非臣应得,臣断不会收。况且臣已辞官,只等批文下来,就携亲人离京还乡,路上带着这许多身外之物,只会徒增烦忧。还望公公将这些原封带回,向陛下禀明臣的意思。”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戚卓容便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再把东西搬出去。
赵朴道:“公公既已宣完了旨,恕朴不留客,还请速速回宫罢。”
说罢,甚至不等她回答,就拂袖转身,将屋门一关,留下一院子的人面面相觑。
戚卓容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接受赵朴的诘问,不曾想他似乎是去意已决,对朝廷再无半分兴趣,竟连她是谁也不问一句。她默然片刻,拢袖道:“咱们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小皇帝彰显了一些隐晦的存在感。
小皇帝:都说了我会管赵朴的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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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王鸿《柳絮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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