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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劫的锋芒像是从天而降的雷霆,以不可阻挡之势自上而下地刺落。
但没有发出声音。
剑身并没有贯穿面具人的肉身,而是在面具人胸腔上一触即止,一止即手。宁宣的动作轻巧得像是用沾满墨汁的毛笔轻轻一点书画,然后他飘逸地收剑还鞘,剑锋在半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看上去不像是在杀人,更像是在起舞。
宁宣还是尽量避免以武劫去触碰这种半步玄关境的人物的肉身,须知就连百炼境界的宁宣,都有把握毁掉这柄封印着老谢的奇剑,更逞论面前的面具人?但这绝不代表他就杀不了面具人,只是杀的方式要变化一些罢了。
地上的面具人发出一声闷哼,他的肉身忽然起了一种奇特的变化。
以刚才宁宣一剑刺下所接触到的点为中心,面具人的胸腔忽然凹陷了下去,像是被无形的重拳狠狠殴打了一下。随后,一股波浪般的起伏伴随着这凹陷传递到了他的整个身体,如同风吹过麦浪,只是这麦浪表现在人体上,却怎么看怎么让人不安。面具人的双拳握紧砸着两边的地面,双眸瞪大发出狼一般的嚎叫,整个人更疯了一样试图挣扎。
但宁宣一脚踩在他的身上,持续传递真力,他再怎么挣扎也是无用。
这股波动像是头小老鼠般飞快地往上窜去,很快就传递到了没有衣物遮蔽的地方,从面具人的脖颈到面具人的下巴,从面具人的下巴到面具下的地方,再然后到了双眼,到了大脑。
面具人的动作一顿,一瞬间凝固得好像是在冰天雪地赤裸裸呆了一晚上般僵硬,然后立马松懈了下来,也松弛了下来。
紧握的拳头放松,身体也变成了一个更加舒缓的姿势。
他的双眼还睁着,只是里面的神采涣散成了灰色。
“若非你本领太大,不好用武劫杀你,你应该也不会遭遇这番痛苦。”宁宣看着地上的面具人,心中的斗志和兴致则渐渐消失了,“这么一看,武功太高也不是好事。”
似乎在杀死一个人之后,真人道给予宁宣的影响,便渐渐降低了。
不过宁宣也并没有就此取消真人道,他知道,事情还没完。
少年转过身去,只见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宁宣的身后。一个是个宁宣认识的人,他姓唐。
正是那个看起来文质彬彬,不像武将像文臣的唐将军!
不过此番的唐将军和上次见面却截然不同,上次见面他神情恬淡、面色平静,好像天地间任何事情都不值得他在意。但这一次,他却面色阴沉,双眸深刻。
他手中有一柄折扇,这也是一个非常不将军的武器。
折扇从他的手中刺出,却拦在半空,被一柄刀给挡住。刚才若不是被这柄刀挡住,宁宣就要遭受重创了。
唐将军问向刀的主人,“阁下是?”
他看起来怒到了极致,但一说起话来,还是显得很礼貌、很文雅。
“我是他师傅。”刀的主人说,这是出现在宁宣身后的第二个人,她声音清脆而娇俏,带着一股子天性自然、理所应当的意味,“你又是谁?”
此女手持一柄长刀,荆钗布衣,朴实无华,看上去却仍是明媚洒脱、艳丽动人,像是一朵冬天料峭寒时里的枯枝,光秃秃一截儿,却盛满了雪,比放花时更加靓丽。
当时宁宣明知道唐将军想要救下面具人,却仍然义无反顾,就是心知有王冬枝的存在。
他全身上下的真力用以封锁面具人的动作,手中的剑更要挤出一份凌空释放内劲的机会,这一杀看起来杀得简单,实际上却是聚精会神之作。老实说,如果没有王冬枝的存在,他是没有余力做任何反击的,面具人还真会被唐将军救下。
“在下是本地的军部大将,按说只是抵御外敌,一般不会干涉你们这些江湖人士。但今天闹的动静太大,不是我出马,处理不了你们。”唐将军扫了扫周围的一干人等,包括阳关城的众人,以及秦清宁业,还有玄贞道人——他已经被吴寒臣搀扶了起来,“阁下师徒可否解释一下此事?”
“你的手下就是夺心魔。”
而宁宣已经揭开了地上面具人的面具,不出所料,是当日唐将军身后站立的那个黑衣人,“你应该知道宁家的事情,宁家人来这里是为了一柄‘魔兵’,那柄‘魔兵’就在你这名属下手中,迄今为止阳关城周边发生的诸多命案,都和他脱不了干系。而他这柄‘魔兵’虽然厉害,却欠一枚‘杀生石’,所以他借刀杀人,引玄贞道长和李丞相斗,再渔翁得利。”
他一边说,一边从黑衣人的尸体怀中掏出了杀生石,握在手中。
和之前不同,这枚内蕴鬼火的白色骷髅头此时正呈现出另一种状态:它内部的鬼火大盛,居然在没有外力真气激发的情况下,自行溢出,灼在宁宣指间,却是冰冰凉的。
应该是靠近了杀生剑?
宁宣大为好奇,问谢易,“这玩意儿有什么原理?”
“我不知道。”谢易说,“这千百年来,谁知道发展出了怎样的技术。反正我们那个年代,是没有什么宝兵法器符咒之类的外物的。”
宁宣一边听着,一边暗中防备唐将军动手。
他刻意将杀生石拿在手中,其实是想要以此为诱饵,因为杀生剑既在唐将军手中,他恐怕才是那个真正的夺心魔。
宁宣就是要引他心动,试试看能否找到一线破绽,再和王冬枝合力破之。
但出乎意料的是,唐将军看到了杀生石之后,并没有丝毫的神情上很明显的变化。
“原来如此。”他只是若有所地,喃喃自语一句,又看了看一旁死去的黑衣人,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悲怆来,“他……若真如你所说,确是他的错误,他死得应该。”
“哦?”这话大出宁宣的意料,“将军大人还挺讲道理啊。”
“阁下好像已假定在下是敌人了。”唐将军冷哼一声,用折扇打在手中,“但你也不要以为就没事了,要事实真相真是如此,此事就如此事了。可如果不是这样,阁下与我恐怕还有一番纠缠——说吧,那杀生剑在何处?”
这话不只是让宁宣愣了一愣,旁边的人们也都在心头翻了个白眼,暗念你装什么。
他们旁观至此,虽然从头到尾只打了个酱油,却也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的杀生剑在何处——那不正是在唐将军的手中吗?
可宁宣看着唐将军诚挚的模样,心中却想起了面具人临死前所说的话,莫非这家伙真的对此一无所知,“按说那剑应当在你手中,他为了靠近此处,不被杀生石所发现,所以不能带上杀生剑。”
唐将军好像听到了个什么天大的笑话,“我手中?”他摊开双手,掌中只一把折扇,再无他物,“哈,我何来的剑?”
“你的手下呢?”宁宣举起手中的白骨骷髅头,将其中满溢甚至沸腾的鬼火给唐将军看,但他仍然暗中防备警惕,“我不会激发这法宝,所以现在没办法判断出杀生剑的方向。但看它模样,杀生剑就在附近,不在你的手中,就在你的属下手中。”
唐将军看了两眼,皱了皱眉,最后也没说话。
拍了拍手。
清脆的拍手声在废墟里传出很远很远。
一阵细细索索,四面八方的残垣断壁之间,不知何时已经充斥着一个很宏大的声音,由远及近,由小及大。这声音说是一个,其实是很多个,只是太过于齐整规范,起落之间几乎成了一体,让人有了它们不分彼此的错觉。
这些声音除了是很多个,也是很多种类。
其中有金铁交击甲胄起伏的声音,有整齐的步伐踩在地面上共振的声音,还有呼吸声,兵器声,以及更多更多别的声音……但无一例外,这些声音都整合在了一起,近乎成为了一个整体。
不多时,一群人已经包围了进来。
这是一个上百人的方队,身穿龙鳞玄铁甲胄,头戴圆顶紫金冠,脚踩重甲大铁靴,每个人都活像是一团钢铁铸造的机关人。同时他们也都腰间悬挂一弩,佩戴一短枪、一砍刀、一匕首、一圈暗器、一袋箭矢,装备精良,配置完备,令人触目惊心。他们列成一个队伍,站在唐将军身后,一眼看去黑压压一片,气派逼人、威势极大,几乎有若一座大山压在心头。
光看他们举手投足,一个一个都已经达到了百炼境的上层,再加上那精良的装备、配合和战术……
宁宣和王冬枝本来是很有自信以二敌一的,他们看得出来,唐将军虽然深不可测,但绝非玄贞老道那样的玄关境界,否则王冬枝也挡不住他那一下。可现在,他们却不太敢有这种硬碰硬的想法了。
以二敌一当然是一件很爽的事情,可以二敌一百好像就不那么爽了。
“说来,你们是谁?”唐将军吩咐下去,检察每一个人的行囊,不准有一人离开,同时忽然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地看向宁宣,“我知道你,你和张傲有关系?当时我就看出你有问题,现在看来果然没错。”
然后他打量一番,脸上又露出狐疑的神色,“但你的模样……”
“当然,我是宁家的人。”
宁宣连忙消去真人道状态,眸中的血红,肤色的金黄,都渐渐褪去,他整个人也从那狂气四溢的状态中,重新变回了之前那个看上去阳光而随性的少年郎,“我师傅也是宁家的头号杀手,我们是来铲除叛徒的。”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一指旁边李丞的尸体,意思是这家伙就是叛徒。
反正死人不会说话。
这话让周围人一愣,秦清也苦笑起来,宁业则目瞪口呆一阵,忍不住说,“喂,你们……”
“对,我是宁家的头号杀手‘小刀’,你去岳州问一问就是,一向是有口皆碑的。”王冬枝也很懂事地接上了话茬,“我们这次行事是师出有名,你要和我们作对,起码得斟酌一下咱们的后台。”
喂,师傅,意思是这个意思,但你的表达方式好像有些问题……
宁宣叹了口气,然后看了看旁边的宁业秦清,又大声说,“他们两人是一对师徒,结果师傅爱上了弟子,你说说多么大逆不道啊,我真恨不得把他们拉去浸猪笼了!”
王冬枝在一旁起哄,好像真的对这种事情深恶痛绝一般,“浸猪笼!浸猪笼!”
宁业登时露出了踩在地上的一坨屎一样的表情,想要说点什么。
秦清却抢先一步按住了他,只静观其变。
她很清楚,现在和宁宣争执这些没有意义,唐将军到底是阳州的人,可能会因为岳州的荒川宁家而忌惮,却不可能为了荒川宁家做什么事情。既然自己这边哀求不到唐将军的帮助,那做这件事情便没有益处,还不若反过来看宁宣两人的表演。
思索间,她转头看去,正好对上王冬枝的双眼。王冬枝朝着她咧嘴一笑,她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