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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时辰差不多了,您该起身了。”
东宫内,两个男子相对而坐,较为年长的一人放下手中的茶盏道:“为太后娘娘守灵是皇室子弟应尽之责,太子身为诸皇子之首,应当做出表率才行。”
另一位较为年轻的男子就没这么闲适了,清俊的眉宇间满是愁意:“老师,您是知道的,这次守灵诸位宗亲皆在,五弟肯定也……”
“你是太子,替陛下分忧是分内之事。五殿下若有异议,自该与陛下分说。”男人有些不悦,“你身为嫡长子,却如此软弱,区区一个五皇子都能随意欺辱,将来如何能替陛下监管朝局。”
这话,便是有些重了。
太子赶忙起身,弯腰行礼,而后痛苦地闭上眼睛:“学生如何不明白,可是五弟毕竟是我胞弟。看在母后的份上,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不能认真同他计较。”
男人也站起身,扶了扶他的手臂,太子顺势直起腰,两人相顾无言。
“罢了,我自然知晓太子为人。此次,陛下指派你全权办理太后入陵一事,既是信任,也是试探,太子可明白?”
“学生明白。父皇分派礼部尚书与孟家家主协助,就是想看我是否真正能处理好这件事,平衡后宫、朝局、江湖三股势力。”
“不错。”男人点了点头,“纪青禾是朝中新贵,且据我所知并没有直接投靠哪位皇子,代表了以寒门学子为首的新晋势力。孟家乃是世家,孟元谌的母亲更是皇后娘娘的庶妹,这么多年虽然陛下顾及外戚势力,没有给孟家任何晋身的机会,但这其中的关系也不容小觑。同时,孟元谌本人也背靠江湖势力,据说有个诨号叫孟阎王,想来为人更是刚愎果断,手腕了得。驭下之术从来是帝王的基本功,太子应当考虑周全,谨慎行事,方能不出纰漏。”
面对男人温暖关切的眼神,太子犹豫半晌,方才小心发问:“只是这次,父皇还派了东厂的人……”
瞬间,这个向来闲云野鹤一般,完全看不出三十来岁的男人眼底爆发了寒意,面部的线条冷肃下来,就连声音也不由得低沉:“太子乃国之储君,此等宵小鼠辈,太子自当远之。”
太子瞠目结舌。
男人一甩袍袖:“历来源正则流清,为君者立德修心,天下人自然景从,何需这等卑劣龌龊的手段?陛下真是……”他猛然住口,自知失言,却也只是长叹一声。
一片寂静里,男人回身行礼:“太子殿下,臣失言了,还请殿下勿怪。”
“老师说的哪里话,我也只是……”太子连忙解释,不想男人却直接打断了他:“殿下,时候不早了,您该起身了,臣便先行告退。”说罢,便转身离去,只留下太子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听见一声叹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东宫里师生二人不欢而散,小书房内倒是有点拨云见日的味道。
地上跪倒的人身量纤纤,却好似紫竹一般柔韧有力,向来波澜不惊的人露出的脆弱,就像野兽高昂的头颅下微微跳动的血管。皇帝的眼神似在深思,却逐渐从怀疑转向了平缓:“你倒还算坦诚,朕若治你的罪,岂非寒了忠仆之心。”
赌赢了!察觉到皇上语调的松动,面容隐于暗处的扶麓终于忍不住闭了闭眼,再睁开又是一片清明湛然:“奴才不敢。”
“行了,起来吧。”闻言,看着地上的人乖乖起身,皇帝沉吟片刻,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此事,朕已知晓。”
果不其然,扶麓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茫然:“陛下,即知此事,为何……”
皇上移开目光,随手翻弄着桌面上的纸张,言语里却含着一丝倦意:“太子心善,这也是储君的仁德。”
扶麓安静地站在原地,脑海中千丝万缕化作江河暗流,最终织成一张缜密而复杂的泾渭网络。觉察出不对的关键点是今日监察司李诚的态度,东厂一向等级分明,上下尊卑绝不敢逾越,李诚的挑衅却明显是一副有人撑腰的样子。此前,她也一直以为陛下的吩咐只是提防东宫势力壮大。因此从看到荷包的刹那,她就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代表了东宫与凤藻宫的私下联手。于是昨日当众杀了罗衣,不仅没有替太子洗脱嫌疑,反而差点害自己落入陷阱,引起帝王的怀疑。
皇上也在思考,数日前东厂监察司的有司送来一封密报,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太子和罗衣从御花园初见,再到几次偶遇,太子收了那宫女的荷包,诸般种种,详实清楚。那封密报的结尾,还暗示现任掌事因幼年与太子的交情故意扣下了这份消息。
皇帝长子与宠妃宫女的私情,揣测起来不免带上靡艳的色彩,往大了说可以算是祸乱宫闱。但太子懦懦,为人处事优柔寡断,或许会被儿女私情绊住脚,也并不奇怪。这份奏折里真正令他介怀的,实际上是这个百般手段的缉事厂,是否已有了投靠新主的念头。
李诚绝不会想到,他费劲心思的挑拨,在距离成功只有半步之时,仅仅因为今日的几句自作聪明的试探就漏了痕迹。
皇上有意无意地打量着那抹纤细的身影,却因她身上绛紫色的官服隐隐想起另一个人。罢了,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今日来报还算诚实,看着她义父的面子上,或许真是不知情。
“你身为掌事千户,本该明事在先,然而这么重要的消息,却没有手下人察觉得快。”
闻言,扶麓再次迅速跪下:“奴才失职,还请陛下降罪。”
这次,皇上周身的气势不再,只是懒懒地摆了摆手:“起来吧。宫女罗衣勾引太子,本就是死罪。你也算误打误撞,替朕解决了此人。功过相抵,朕暂且饶你一命,若再有下次,数罪并罚。”
“奴才谢恩。”
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都小心地避开回廊上那个紫色的人影,这位向来冷面的东厂女官此时似乎心情不佳,周身的气场压迫得人不敢大声说话,苍白的脸色更是布满冰霜。这是怎么了?宫人们互相递着眼色,却无人敢上前触她霉头。
从起居殿中退出来,扶麓才发觉自己早已手脚冰凉。陛下心性多疑,又总爱揣度人心,自己这个掌事一职有如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一阵秋风吹过,卷起了她的发梢,寒意渐渐漫了上来。
风越来越大了。
“给太师大人请安。”小宫女的请安声令她惊醒,只见不远处走来一身米白长袍的男子,面容清癯,发冠半束,一股子落拓风流的意味。只不过,那样温暖的眼神在映入一抹紫色后,顿时变得有些僵硬。
“太师大人。”扶麓拱手施礼,恭敬地弯腰。那男子不过冷冷地看她一眼,既不答言,也不回礼,仿佛没见到这个人一样,转头对小太监说:“烦请通传,聂书辞来向陛下请安。”
小太监见怪不怪地瞟了动也不动的扶麓一眼,微微点头道:“聂太师请稍候。”
“大人可是从东宫来?”待小太监走后,扶麓稍稍抬头,眼神是少见的清透温润,仿佛含着冰水,“太子殿下纯孝至诚,想来定是伤心不已,奴才亦是时常挂念。如今殿下夜间替太后守灵,白日里还要承办公务,烦请大人替奴才转告殿下,请殿下保重身体。”
一番诚恳又低声下气的言论后,聂书辞依旧一言未发,偏偏扶麓对他有种别样的耐心与温和:“另外,入秋风大,大人还需多添衣物,照顾好自……”
不等她说完,聂书辞似乎是忍无可忍,冷呵道:“秋风再冷,聂某也不会拿无辜女子的血来取暖,大人还是多操心自己,何必惺惺作态。”
天边的夕阳逐渐敛起了余晖,也一并收走了扶麓眼底的光芒。她沉默了一瞬,低声解释道:“奴才也是替陛下办事,大人……”
此时,小太监快步走出:“太师大人,陛下请。”闻言,聂书辞连眼风都没扫,快步走进殿中,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扶麓叹了口气,这才缓缓起身,眼神复杂。
“扶掌事。”一旁走过来一个小宫女,乖巧行礼,“九公公请您过去。”
扶麓平静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树影斑斓,风平浪静。其实不必人带路,这条路她已经走了无数遍。不知何时,小宫女已然消失不见,扶麓几步跨上台阶,伸手推门。
“吱——”门刚开半扇,檐上“啪”得掉落了一个纸包,瞬间在面前炸开。眼神一厉,来不及细看,扶麓一个倒仰,当先避开被粉末糊一脸的惨剧,顺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样的东西,用力一捏。
“啪!”做成中空的卷轴在外力的启动下快速弹出,五条折叠的铁条支起,展开了一张柔韧的伞面。这伞面极薄,面上一层刚接触到粉末就被腐蚀殆尽,内里一层却坚韧得丝毫不动。伞骨极细,却严严实实地罩住扶麓的半身。
“叮。”铃铛轻响,为了平衡后仰的上半身而微微抬起的左腿踢断了一根丝线。扶麓身体一空,脚下的石板竟向内翻开,露出一个极深的陷阱。来不及细看,她松开机关伞,快速一拍腰侧,一枚小簇疾射入墙中,尾部系着的天蚕丝将她下落的身子狠狠一带。扶麓就势借力,一个鹞子翻身,轻灵地落到院中的实地。
“砰”的一声巨响,方才被她扔下的伞尾竟然炸了开来,浓烟滚滚,借着风向全吹进了屋内。扶麓负手站在院中,冷眼旁观。
“还不错。”温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扶麓回身行礼道:“提督。”紫衣银发的男人缓缓走出。毒烟已经散尽,扶麓直起身,那人从容地看了过来:“进去说话。”
二人绕过门口的石板,那把机关伞的底部已经炸断,只是伞面上似乎还有什么活物在蠕动。“原来是三层。”男人的眼中闪过兴味。第一层伞面看似轻松地被毒粉化去,却是利用了常规思路故布疑阵,让人以为这极薄极透的伞面是分成内外两层,实际上中心那宛如糯米纸般轻薄纤细的伞层涂满了粘胶和毒药。若对方就势放出毒虫,自然会如现在一般黏在伞面上不能动弹,若对方趁视线遮挡之时出手破伞,只怕这沾上死碰上亡的毒药也够他喝一壶。伞尾的小筒也做了中空夹层,塞满了火药,只要轻轻掰开底部的按钮,火药粉就会落入筒中,掷出时受到外力撞击自然引爆。至于威力嘛,看看被炸裂的地砖就能知道了,更何况其中还混入了毒烟粉。最重要的是让人防不胜防。
扶麓面无表情,当先跨过去拎起伞,手里不知道拨动了什么,伞面连着伞骨就整个落下。她晃了晃伞柄,银光乍亮,锋芒似水,竟是一柄削铁如泥的软剑!随即她摁住腰带的一个盘扭,也不知如何动作,就将软剑了收在腰间,半点不漏。
男人眼神满意,却有些挑衅地说道:“宫中可不准携带兵刃。”
扶麓颇为冷静:“奴才是为了保护陛下。”
男人追问:“护卫宫城,巡防值守,陛下自然万全。”
扶麓不答,只静静地与他对视,那双乌黑深邃的凤眸里明明白白地写着“锦衣卫蠢”四个字。
男人又问:“你如何确定房间里那人已经死了?”
扶麓眨眨眼,扭头看了一眼漆黑的房中,一脸无辜:“奴才以为提督在房内,原来不是吗?”
这位传言中狠辣无情,杀人不见血的九提督倒似乎并未把这话放在心上,半是讽刺半是嘲笑地哼了一声,转身走进房中:“点灯。”
“是。”扶麓垂眸,也好像半点没把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放心上,摸出火折子,点亮了房里的蜡烛,又仔细地罩上灯罩,这才侧站在九提督座前。
谁能想到这位真正的东厂第一人竟是如此羸弱清秀的模样呢?九公公摆弄着手指,眼含深思。紫色的官服笼着他的身躯,眉目秀丽阴柔,银发散落更添几分魅惑,他的身量并不修长,身形却如一把开了锋的苗刀,半点没有太监常见的佝偻。
这个人是她的义父,更是她此生最大的仇人。扶麓安静地等着。
“茯苓——就是那个皇后的宫女——我派人给她送回去了。”九公公淡淡地开口,打量她的眼神几乎称得上慈爱了,“不是不留给你出气,毕竟是坤宁宫的人,不过我估计,皇后也留不得她。”
扶麓语气毫无波动:“奴才不敢,但凭提督吩咐。”
“淮安郡主过两日就要到了,她给你寄了封信。诺,拿去。”九公公笑了笑,平淡的面容却因这一笑活色生香:“李公公劳苦功高,一把年纪,也该好好休息了。最近事情多,你和小魏辛苦一些,别老让李公公操心。”
借着低头收信的契机,扶麓眼底精光一闪,语气却依旧清冷:“奴才自会事必躬亲,替陛下和提督大人分忧。”
“好孩子。”九公公托腮,随意道,“没什么事了,下去吧。皇后那里就不必去了,入秋风大,你也要多添衣物。”
听着他几乎一模一样地复述着自己与聂书辞的对话,扶麓早已波澜不惊:“是,提督大人,奴才告退。”
“哦对了,”九公公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复又笑眯眯地看着她道,“不然,你喊一声义父再走呗。”听见这句话,扶麓暗自咬紧了牙,眼底的凶狠几乎要破门而出,头也不抬深深一礼,随后转头就走。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谈论过门口的陷阱,房内的毒烟,谁要取谁的命,谁又要夺谁的权,仿佛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唉,小孩大了,不好管了。”九公公喃喃道,面色倒半点没有他语气中的委屈。“我一片好心帮她收尾,还给她铺路,她却这么多年不肯叫我声义父,你说,有良心吗还?”
房间里一片安静,没人回应。九公公这才恍然,笑吟吟地偏头看向内室方向:“我忘了你不能说话了,抱歉抱歉哈。”
说罢,他自行站起身来,颇有些苦恼地自言自语:“小兔崽子,把我这弄得一团糟,也不知道喊个人给我收拾收拾,还得我一把老骨头自己动手。唉,没良心啊……”
顺着爆破的地砖看去,屏风后李诚静静地躺在地上,面容扭曲,脸色青黑,显见是中了剧毒而死,就连死前还在挣扎嘶吼。只是那大张的嘴里,已经不见了舌头的踪影。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前往东厂的路上,扶麓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太子与罗衣的私情,陛下看上去丝毫没有想要追究,或许是他相信了这两人之间仅仅是单纯的男女之情。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俩是吗?
扶麓摸了摸怀中的信件,意料之中地发觉封口已经开了,想必是给她信的那人早已看过。淮安郡主离京七年,逢年过节也只是上表祝贺,如今一朝回京,却早已物是人非。
陛下刚登基的头几年子嗣颇为艰难,整个后宫里有名有姓的妃子都想争皇长子的名号。谁知最后却让一个极为卑微的明贵人拔得头筹,阖宫上下无不眼热。奈何明贵人将孩子护得极好,怀孕期间甚至连陛下都不肯见。可就是这样,还是因为难产撒手人寰。于是,太子便寄养在了皇后膝下,作为极为尊贵的嫡长子,后来与年幼的淮安郡主裴兰庭同受聂书辞教导。又过了几年,扶贵妃越级晋封,将自己的妹妹,年仅九岁的扶麓接到宫里,皇上爱屋及乌,将她也放在聂书辞身边读书。
直到后来,扶麓被送给臭名昭著的东厂,没过几年裴兰庭也回了西北,太子受封,皇后亲生的五皇子势力扩张,聂书辞……马车还在行驶,扶麓的回忆却戛然而止。人生若能像皮影戏一样尽在掌中,她真想把一切都停在那年冬天之前。因为从那之后,这副皮囊里活着的就不再是故人熟知的扶麓,而是天性冷漠,手段残忍,争权夺利的东厂女官。
只怕再见,亦不能回到从前。
阴影里,扶麓再度睁眼,眸中狠绝冰冷。
远远的,宫里似乎传来哭踊之声,哀哀切切,却听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