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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也是半夜了,香笙坐在沙发上等他,灯全亮着,她身上盖一条绒毯,歪着头盹着了。罗玉凰开门走进去,轻手轻脚的,怕惊醒她,她还是醒了。带点嗔怪的语气问道:“今天怎么这样迟,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人家说你早下班了。真是叫人担心!”罗玉凰走到房里去拿了件大衣披上,一边搓手搓脚,一边道:“是一个私矿老板邀我去做顾问,下矿井看了看,耽搁了。”香笙哦了一下,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根本不像去给人做顾问的,走到他身边,又是一股寒意,想来他是不会骗人的,便不再追究,从厨下端了一碗热汤叫他喝下,他咕咚咕咚一下子就喝完了,末了问道:“有饭么?”香笙笑道:“有饭有菜,就是怕冷了。”玉凰道:“没有关系,我去吃一点,你先休息。”香笙笑道:“是哪位老板,叫你去做顾问,弄到这么晚,晚饭也不管的么?”她这样说并不是真的生气,玉凰叹口气,也没有说什么,一个人走到厨房去。香笙不肯睡,还是坐在那里,等他吃完饭走出来,向他说道:“这几天,我总有点心神不宁,想下山一趟,去看看我姑妈。”玉凰道:“我正要对你说这件事。实际上,今天下午是姑父来找我,同我说他那爿矿效益不好,让我帮帮忙。本来我说天晚了,让他来家里吃个便饭,他连夜就要赶回家去,说是姑妈明天要回娘家看看,他有一点不放心。我调了小车班的车子,送他回去,这才耽搁到这么晚。”香笙道:“你做得很好。”玉凰道:“所以你用不着担心,他们一家好得很,你现在最紧要的事就是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下来。”香笙道:“姑父托你办的事,你还是要尽心的,听姑母说,他们可是把全部家当都押在这矿上。”玉凰叹了口气道:“我心里有数。就是怕忙起来,忽略了你。”香笙道:“我这里你不用担心,这段时间,杨太太白天总来陪我说话,我一点也不寂寞的。“玉凰道:”我还是认为要请一个佣人在家里。“香笙顿时把脸一沉,拖长了生气道:“这件事不要再提了,我不会答应的。”玉凰又叹了口气。香笙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总是唉声叹气,你对我说实话。”玉凰嗫喏道:“晚上同姑父到南坳走了一趟……回来发现钱袋子掉了……出门前我明明带在身上的。”香笙道:“能有几个钱呢,犯不着吧?”玉凰道:“并不是心疼那些钱,只是我们那张合影的相片子,我放在那夹层里的,现在也丢了。”香笙噗嗤一声笑道:“这有什么的,等孩子生下来,我们一家人上照相馆里去,想照几张有几张,到时候把你衣袋钱夹全塞满。”玉凰笑了,道:“你别说笑,我可记着这件事呢。先去睡吧,快当妈妈的人了,也不注意,熬到这么晚,把眼睛也熬红了。”他因为得着香笙这一个承诺,觉得心也宽了,想到小家伙没两个月终于要同他见面,喜不自禁,睡梦里还笑出声来。
玉凰帮忙接管李家的私矿后,私底下出钱,请了护矿队的人轮番守夜,先前还有几个胆子大的偷矿贼,后来抓到一个,打个半死,相当于杀鸡儆猴,从此便太平了。矿工们结了工钱,干活也卖力。丁大哥主动找上罗玉凰,他是个非常有经验的爆破手,之前因为赌钱消沉了一阵子,被原来的老板开除,老婆孩子也离开他回老家了。他没法子,来找玉凰,求个工作,赌神发咒自己已经改过自新,不再沾赌了。罗玉凰也是看重他十几年的爆破经验,便给了他一个机会。不出一个月,李老爷的私矿便步入正轨,开始哗哗地出矿了。
玉凰和工人们一道下矿井,吃在一处,因此很得人心。但这样一来,常常忙到很晚才回家,眼窝深陷,累得整个人脱了形。香笙看了心疼,然而知道他是为了她,只得转圜着劝他注意身体,注意休息。她产期近了,玉凰又不着家,因此她常常是一个人去汪大夫那里做检查。所幸胎儿一切正常,日子就在这个月了。汪大夫嘱咐她,若察觉异样,不要慌张,即刻给他打电话。玉凰得了消息,这一向也早早下班回家来,守着她。日子越临近,两个人越紧张,常常是坐卧不安,可越急越是没动静。杨太太同她说,过了预产期才生孩子也是有的,这种情况多半是生的女儿。玉凰也喜欢女儿,提早起好了名字,叫做洵姝,想着若是生了女儿便用这个名字,若是男孩再另起。香笙笑他重女轻男,他还很得意。休息的时候,两个人去逛集市,买了些窗花福贴回家张贴,年关近了,小孩子总当街放鞭炮,常常吓香笙一跳,惹得小毛头在肚子里不安生,玉凰总是很生气,因此远远看见前面有小孩,先把香笙护住,再大声呵斥,小孩子怎会听他讲话,照样嬉皮笑脸扔了鞭炮过来,玉凰拿他们没办法,气得直跺脚,香笙看了笑得喘不过气来。
没有几天就是除夕,大家下班都早了,常常下午两三点钟就没了人。这一天玉凰也是照例到事务所里走一趟,跟主任打个照面就要回家,正要锁门,听见座位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走过去接,那边确认了他的信息后,没头没脑地跟他说,李家太太过世了。同上次一样,等他再要问什么,电话便挂了。他很有点手足无措,复又坐下来思索,这件事太大了,要不要告诉香笙知道。但想到对方说的是李太太已故去,并不是处于弥留之际,香笙这会子去了也是于事无补,何必在生产前受这样的悲恸呢。他尽管狠下心继续瞒着这件事,但还是坐在那里踌躇了好一会儿,等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双颊湿漉漉的,取了镜子来看,神情总是不自然。他向来心事都写在脸上的人,最不会撒谎瞒人,何况这件事还严重得很,现在回去,保准要被香笙看出来。他便想着,先去南坳矿场看看,等心绪平静了再回去。但他又不放心香笙一个人,便使了刘姐去陪着她。
那一整天都是湿漉漉的,晚饭后,风特别大,香笙从窗子里看出去,外面那棵梧桐树的的枝干,被吹得晃晃悠悠,好像马上就要支撑不住倒下去了。没有下雨,一切都是雾蒙蒙的,只望得到眼前的东西,像一张紫檀底画像,那些房檐、烟囱、路上走的人,都印在画上,再远一点,好像一个无底洞,看久了只觉得恐怖。
刘姐坐在沙发上编珠串,篓子里已空了,她伸一个懒腰,站起来喝杯茶,又坐下去继续做活。
没有一会儿,杨太太也来了,大门一开,灌了许多风进来。杨太太头发上亮晶晶的,拿了一条帕子在那里擦拭着,道:“今天可真冷,我一出门,就开始下雪籽。后半夜怕是有一场雪了。”刘姐站起来,跟她点了点头,把她的黑呢斗篷接过来拿去挂了,她手上柃着一袋布包,展开里面是一件开襟夹袄和一顶产妇帽,香笙道:“还一点动静没有呢。”杨太太道:“孩子要出来,可不会提前跟你打招呼,这些东西,你得随时备着,生产完了即刻就能穿戴。天这样冷,一不小心就要落下月子病的。”香笙听了这话很触动,杨太太这样为她着想,当真比娘家人还贴心,想着想着眼睛红了,赶紧捧了热茶来熏一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