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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渊缓缓抬头,平静地对上他的视线,见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如今盛满了滔天的怒火,如锋利的刀锋向他刺来,脸上更是遍布肃杀之气。
他的心倒是奇异地平静了下来,想要解释的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心思几度辗转。
“臣与娘娘相识于孩童之时,家父当年被免职,带着臣回归原籍,臣祖宅与娘娘江闽故居相邻,家母与苏夫人一见如故,两家渐有往来,臣也因此认识了彼时未满四岁的娘娘。”
“既是旧识,当日在镇上又为何故作不识?”说到此处,赵弘佑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平生头一回有被人当傻子耍的感觉,他甚至怀疑,那日苏沁琬被带到另一间屋子用膳的那段时间里,这两人便已有了联系。
不知怎的突然想到那一抹让他心动惊艳的笑容,排山倒海的妒火更是凶猛袭来,原来是他!她在自己身边这般久,从来未曾露出过如此发自内心深处的明妍笑容,可一到了凌渊庄上……
“彼时身份有别,早已不是年幼无知之时……”
“啪”的又一下响声,将凌渊未尽之语生生打断,他下意识望向地上,见地上洒了不少御笔,木质笔架直直便砸在他脚边。
原是赵弘佑愤怒地随手抓过笔架向他砸来。
“彼时身份有别?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你与她都身份有别!她不是你所能觊觎的!!”赵弘佑一掌拍在御案上,双目喷火死死盯着他,身体里像是有无数燃烧着的火焰,叫嚣着四处乱窜。
饶得是凌渊再镇定,如今也有点头皮发麻,他甚至怀疑,要是皇上手边有把刀,他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朝自己劈来。
这是一条处于盛怒中的暴龙,随时有扑过来将他撕裂的可能!
赵弘佑死死攥着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那妒火愈燃愈烈,根本无法压制。他只恨不得将眼前此人千刀万剐,剁成渣渣喂狗!
敢觊觎他的小狐狸?!
一时心中又酸又痛又怒,青梅竹马,好一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难怪她不稀罕自己,难怪她永远记不得他待她的好,本就从不将自己放在心上,又哪会……
又是愤怒地一掌拍在御案上,眼神似沾毒的羽箭,疾刺向下首那人。
凌渊心思转了几圈,皇上一再追问他与宝珠关系,却只字不提观霞阁之事,可见他也清楚自己与宝珠是被人陷害,如今盛怒,倒更像是……像是不满他与宝珠早已相识?或者是误会他与宝珠之间曾经有过什么?
只是,以他的身份地位,若是怀疑,大可派人去查,根本无需如此直白地动怒。如今他怒火中烧……
“皇上若是觉得臣有所隐瞒,又或是所言有假,为何不去问昭仪娘娘?”他抬头对上赵弘佑,满脸坦荡,眼神真挚地问。
赵弘佑心口一窒,那阵抽痛感又袭来,他死死握着拳头,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是,他承认自己胆怯,胆怯到不敢去问她一个究竟,他怕会从她口中听到让他痛入心扉的话,那是个坏脾气的小混蛋,不管不顾起来什么都敢说。
万一她心中果真是另有他人,那他该怎么办?
凌渊见状心下大定,直言不讳地道,“皇上心悦娘娘,近情胆怯,唯揪住臣逼问不已!”
赵弘佑脸色青红交加十分精彩,对上他那双了然的眼睛,顿时恼羞成怒,“朕就是心悦她又怎样?朕就是近情胆怯又如何?!她如今已是朕的,只能是朕的,谁也别想夺走!”
说到后面,语气更是异常凶狠,大有谁敢多话便与谁拼命之势。
凌渊一愣,整个人却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待见他那恶狠狠的模样,一个忍耐不住朗笑出声。
爽朗的大笑声在殿内回旋,久久不止。
赵弘佑气得肺都要炸了,牙关‘咯咯’直响,额上青筋暴跳,“凌、渊!”
凌渊连忙忍下笑声,知道应该适而可止,要真把这暴龙刺激过度,他怒起来杀人灭口可怎办?他还是挺爱惜小命的。
只不过,皇上既然承认心悦宝珠,那失宠一事必有别的缘故。联想这段日子赵弘佑不经意间眼中闪过的失落,他突然灵光一闪,看来皇上定是在宝珠那里受了挫。
他简直无奈得想叹气,宝珠那性子,想来饶是吃过几年的苦头,也依旧改不掉,恼起来便如‘噼噼啪啪’的小炮仗,让人憋得难受。
稍深想一层,或许潜意识里她也清楚皇上不会拿她如何,否则那几年在孙府,她受的委屈更甚,若仍是如此恼起来便不管不顾,只怕难有如今光景。
心中稍慰,他迎着赵弘佑的视线,见他仍是气愤难当,唇边浅笑渐渐敛起,认认真真地道,“皇上待娘娘一片心意,是娘娘之福,若论起来,娘娘身份再是尊贵,本质上也不过皇家妾室,皇上又何需……”
“混账!谁容许你如此说她?!她不是……”凌渊话未说完,便被赵弘佑怒声打断,可他也只是说了一半,余下之语再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不是什么?不是皇家妾室?他名正言顺的‘妻’只有皇后,所有的嫔妃,哪怕他给她再多的尊宠,她也没有与他并肩接受万民朝贺的资格。
凌渊呼吸微顿,继续道,“后位久虚,他日皇上必定会另立新后,到时得皇上心悦的娘娘又该如何自处?皇上乃九五至尊,天下万物尽握于手,而娘娘,孑然一身再无他物,唯一能把握的唯有自已的心。”
“皇上的恩宠,是千万份当中分出的一份,娘娘的,却是唯一,是全部……”凌渊嗓音清洌,却是字字入骨。
凌渊的这番话,如同当头棒喝,活生生地在赵弘佑脑中炸响一个惊雷。
他一直怨苏沁琬辜负自己的一片心意,明明他已经在竭力对她好了,可她记得的却是他最初的那份利用之心,他此生唯一的一次喜欢都给了她,可她却半点也不稀罕。
可如今他方醒悟,对一个一无所有,唯有自己的心能把握的人来说,又怎敢轻易以自己的全部去交换别人的一小部分!
凌渊见他神色有异,稍顿了片刻便又低低地道,“皇上可知为何世间上儿女亲事需讲求门当户对?臣以为,门当户对,不过是为了能让自家女儿在夫家面前多一份底气,多一份能说‘不’的底气。妇人三从四德,以夫为天,可一样米能养百种人,万一所嫁非人,而娘家又是低夫家一等,又有何人能为她出头?女高嫁,男低娶,一个真正疼爱女儿的人家,是绝不会乐意让女儿高嫁……”譬如苏家伯父。
赵弘佑脸色更是苍白,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凌渊这番话,可谓是打破了他一贯的认知,也让他重新审视自己与苏沁琬之间的关系。
苏沁琬那番‘荣辱所依’的话,至今让他极为怨恼,只觉得自己给予了她真心,可她竟如此不知好歹,仅将他视作能‘风风光光’的倚仗,虚情假意以待,实在是可恨得很。
可他却忘了,他们的地位与身份,早已决定了苏沁琬必会将他视作荣耀一生的依靠。况且,他给的喜欢与宠爱,细细想起来,竟是如此的薄弱,百分之一,还是千分之一?
他拥有的太多,而她拥有的太少,寻常人家若知晓自家女儿在夫家过得不好,还可以上门理论,而他,天底下又有何人敢为自家宫里的女儿跑到皇帝跟前理论?
“后宫当中,皇上的宠,是把双刃刀,如今后宫欠缺名正言顺之主,娘娘尚且不能太平,若是他日迎来新后,皇上的‘心悦’必会是娘娘最大的‘罪过’,到时皇上又该如何?”
燕徐二妃掌六宫事宜毕竟差了‘名正言顺’,有许多事她们根本无法作主,可假若将来新皇后同样视苏沁琬为眼中钉肉中刺,要处置起她来多的便是‘名正言顺’。
赵弘佑也是想到了这一点,脸上血色又褪了几分。
他好像忘了,并非所有的皇后,都如他的皇祖母、如他的母后,如曾经的夏馨惠那般心怀善意,他只想到会怕苏沁琬将来持宠而骄给新皇后添了堵,却忘了另一种可能,万一是新皇后主动挑事呢?
他乃元后嫡子,又有余太妃一事在前,对嫡枝正统的看重及维护本没错,错就错在他太过于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到为嫡枝未来所有人都给定了性。
龙生九子,难道能保证个个相同?
凌渊见他面无血色地怔忪着,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此时此刻,他已是能肯定,皇上绝对是在宝珠面前受了挫,他是何等骄傲之人,自来只有别人向他认罪求饶之份,又怎可能自己低头服软,而宝珠的性子,若无人开导,再多的委屈也只会憋在心里,亦不可能会主动示好,这样一来,关系又哪会不僵?又哪会不传出‘失宠’之话来?
“身份地位有高低之分,可在感情上,若要求他人一心所系,这样的高低之分是断不能有的……”凌渊这一句话化在他耳畔,更是给他心灵上最重的一击。
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知道他再无心思追问自己,凌渊拱拱手便欲离开,“皇上若无他事,臣先行告退!”言毕不见赵弘佑反应,他干脆退后几步便要转身离开。
“慢着!”方踏出一步,却被身后的人出言阻止。
凌渊回过身来,“皇上有何吩咐?”
“把你身上的污渍清理干净!”赵弘佑冷然吩咐。
凌渊一愣,低头望望身上衣裳,见袍角上沾有点点茶渍,细心一望甚至还有墨渍,他无暇细想,连忙动手清理,待这些异样不再明显,他才躬身告辞离开。
出了殿门突然停下了脚步,半晌之下微微一笑,回头望了望又再合上的殿门,眼中闪过欣慰笑意。
在刚刚才被当‘淫.乱后宫之徒’捉起来的敏感时候,若是又传出皇上冲他发怒这样的话来……从来此等隐晦阴私之事,都易引人胡乱猜测。皇上,是为了杜绝这样的情况出现?
他护的是自己,更是为了护着另一人!
皇上若是对有可能让他绿云罩顶的两人一如既往,那所有的丑恶惴测,所有潜在的流言蜚语都将会彻底杜绝。因为,世间上没有任何一位男子,会护着让他颜面及尊严受损的奸.夫淫.妇!
设局的幕后之人异常毒辣,若是将他与宝珠当场捉住自然极好,可只捉到他一人也无碍,稍稍散布一丝似是而非的流言,便足以将宝珠毁掉。
假的被说得多了,相信其真实度的人便也会多,人一多,假的便也成真。况且,这种事,哪怕明知不是真,也没有哪一个男子,会乐意听到自己的女人与别的男子扯到一起,长此而往,隔阂便埋下了。
所以,皇上若是存心护她,根本无需多做什么,只需要一如既往那般待她,便能许宫中那人一个平安无事。
落日的余晖渐渐从殿内散去,赵弘佑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只觉得心里正如翻江倒海一般,曾经的认知,曾经的理所当然都被搅成一团乱。
没有人教过他要怎样去喜欢一个人,也没有人教过他要怎样才能让喜欢的那个人也喜欢他,他已经习惯了俯视众生,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别人感恩戴德的接受他的‘恩赐’。
可是如今他才发现,有些人,有些事却是不能如此对待的。
事到如今,他猛然发现,其实他一点儿也不乐意‘妾’这个字落到他的小狐狸身上,他一点儿也不希望,将来逝去,他的小狐狸再不能与他共躺一处!
可是,他貌似已经走出了错误的一步,可还来得及修正?一想到那晚苏沁琬的声声控诉,他突然有点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