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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就这样吧。”
曹凯的声音压得很低,电话打完,他按断,慢慢直起身。
腰有点受不了。
这是一家高档日料店,宽敞的包间之内铺着榻榻米,方桌两端是两张藤编的和式椅。曹凯这种当量的肚子对于这种椅子真是深恶痛绝,可李云崇喜欢这家店,每每来的时候都跟曹凯说,你就当锻炼身体了。
门口进来一个传菜的服务员,端上两盘冰镇帝王蟹,又出去了。
“吃东西啊,发什么呆。”李云崇拿起一只蟹腿,对曹凯说。
“啊,好的。”曹凯也拿起蟹子,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李云崇的脸色,后者一派平稳,他估摸了一下觉得李云崇心情好像还可以,斟酌着开口:“李总,那个,钱……已经拿走了。”
店里环境幽深,有若有若无的音乐声,李云崇不发一言。
“可是,我听人说……”曹凯拿手蹭了蹭鼻子,好像不知如何开口。
李云崇眉头微皱,说:“有什么不能说的,婆婆妈妈。”
曹凯说:“今晚成姐去找他了。”
李云崇吃蟹不喜欢蘸酱料,饱满的蟹脚用工具一掐,咔嚓一声,露出里面白花花的肉,纯纯的原滋原味。
曹凯接着说:“她找那个男的的时候,我叫去的人刚见过他,他拿了钱,不过出去的时候,他又领着成姐走了。”
他一边说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李云崇的脸。李云崇嗤嗤地笑出来,倒不见什么生气神色,只是笑到最后,太阳穴上的一条血管连到眉角,充胀起来,好像一条扭曲的蚯蚓。
“一晃多少年了,嗯?”李云崇笑呵呵地说。
他笑完,刹那间唇边抿起,眼神阴郁。
“十二年了,人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屋外响起了三弦和乐,搭配着琴与箫音,混出一种微妙的脱节感。
曹凯知道李云崇说的是什么事。
十二年前,成芸为了一个男人孤身来京……
“连名字都有几分相似。”李云崇幽幽地说,“王齐南,周东南……呵……”声是笑的,音是冷的。
曹凯抿嘴,某刻也禁不住寻思。
想不到过了这么久,李云崇还记得清清楚楚。他以为他早就忘记了那个断眉的男人的名字。
王齐南也拿了李云崇的钱,多少来着?曹凯记不住了。跟周东南一样,他拿到钱后也想再找成芸。
可他没有周东南这么幸运,还没来得及见到成芸,他就被抓起来了。
关了半年的时间,王齐南因病死在狱中。
曹凯垂着眼,面对满桌佳肴,一点胃口都没有。
李云崇的声音如同藏了万千雷雨,每一字句,闷声阵阵。
“贪得无厌,他以为拉着个女人就抱住聚宝盆了?”李云崇的目光落在曹凯脸上,曹凯浑身渗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李云崇根本也没打算听曹凯的话。他眯起眼睛,透过曹凯透过虚空,好似盯住了那个马路边上草芥般的男人。
“蛇吞象。”他阴郁地说,“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曹凯颔首,李云崇又道:“没有良心怎么可能有真心,很多人生下来就是跪着的。”他说着说着,好像被自己说服了,唇边又带上释然的笑意,他看向曹凯,语气依旧平和。
“那些卑劣的人,灵魂本身就是空洞的,更不用谈感情。你说对么?”
曹凯默默点头。
李云崇喝了一口茶。
曹凯终于说了句:“李总,他……我们找人吓唬过两次,也揍过,但是好像都忍了,也没报警。我们给他车砸了,他现在自己卖菜去了,你说这——”
李云崇有点好笑地看着曹凯,“换你二十几岁的时候,揍你两拳,给你八位数,你忍不忍?”
“嗯……”曹凯低头,哑然笑。李云崇拿起手帕擦了擦手,随口说:“这人跟王齐南没什么不同,这种垃圾真是死也死不完。”
曹凯手里握着蟹棒,也想不起来要吃。忽然之间,他想起了什么,连忙放下蟹子,顶着肚子往前凑。
“对了,李总。还有件事我没来得及跟你说。”
李云崇眼珠瞥过去,曹凯心里一颤,说:“之前的那个记者,前几天又回来了。”
“那个女的?”
“嗯,不过她也没干什么,就是在成姐的公司附近租了个房子。”
“成芸公司附近?”
“对,然后我那天叫人留意了一下,结果发现她刚好跟那个姓周的租了同一个楼,两人是邻居。”
“是么,那还真巧。”李云崇看起来并不是很担心。
曹凯说:“那周东南……”
一提这个名字,李云崇眉头反射性地一紧,曹凯顿了一下,才说:“要不要再找人……”
“何必呢。”李云崇说。
曹凯一愣,“什么?”
“他不想走,就不走好了。”李云崇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桌子上的两个小盘,“想要分开两样东西,挪这个动不了,那就挪另外一个就好了。”
曹凯说:“成姐那边……”
李云崇淡淡地说:“女人就是想得太少,容易被一时的感觉蒙蔽,记不住前车之鉴,让她懂事就好了。”
“咱们要怎么做?”
李云崇放下手帕,速度极慢,好像在思考什么。
……
土豆焖牛肉,炒菜花。
两道家常菜,周东南做得熟练无比。
他焖了一锅米饭,大半进了自己肚子。周东南吃饭时永远两耳不闻窗外事,牲口一样专注,成芸也不打扰他。
直到他吃完饭,从碗里抬起头,成芸才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碗推过去。
这次周东南没接。
“你吃。”他说。
“饱了。”
“你吃的太少了,是我做的不好吃?”
“我本来也不怎么饿。”
周东南放下碗,黑漆漆的眼睛凝视着成芸。“你身体不太好么?”
“什么?”
“抽烟喝酒。”周东南细数,“熬夜纵欲……”
“……”成芸翘着二郎腿,哦了一声,凉凉地看着他,“那我把最后一项禁了?”
周东南默然拿过成芸的碗,扒了几口,剩下的饭全部下肚。
“今晚留在我这吧。”他吃完饭,最后一口还包在嘴里,对成芸说。
“我今天有点累了。”成芸看着他。
“不要紧,我也累,今天就睡睡觉。”周东南说。
成芸笑了,“咱们俩哪次不是‘睡睡觉’?”
“……”
“别闹。”周东南站起身,把碗筷收拾到一起,拿到厨房,边走边说,“你休息一下,热水已经烧好的,你要洗澡的话随时洗。”
厨房又开始叮叮咣咣的声音,成芸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她把空调打开,外套脱掉,打算听周东南的话,先洗个澡。
她记得上次手巾是放在旁边的柜子里。走过去,拉开抽屉,把毛巾拿出来。拉出的毛巾带出来一管护手霜,已经挤没了一半。
男人用东西不讲究,随便握着挤,护手霜整个扭曲在一起。成芸把毛巾搭在身上,双手拿着护手霜,先慢慢捋平,再一点一点地推上去。
这种莫名的温柔,成芸自己都意识不到。
很快弄平整了,成芸又把用过的地方卷起来,重新放到柜子里。
就在要关上柜子的时候,她忽然注意到什么。
在柜子里面,一个小小盒角。
眼熟的盒子。
成芸把抽屉完全拉开,一个白色的软包万宝路露出来。
“烟也准备了?”她轻声嘀咕了一句,把烟盒拿出来,这才发现烟已经打开了,里面少了六七根。
成芸怔住。
她握着那熟悉无比的小盒,耳朵里还是周东南在厨房洗碗的声音。
水哗啦啦地流着。
成芸蓦然转头,在屋里来回寻找。
周东南屋子很乱,可成芸敏感至极。她在床头发现一支打火机,从印字来看,应该是楼下便利店买的。
成芸环顾四周,屋里没有烟灰缸。她的目光停在窗台的旧花盆上,走过去,里面果然有掐熄了的烟头。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支烟。
成芸在窗台前站了好一会,然后把烟放回抽屉。
烟不是她的。
走到厨房,靠在门口,成芸头贴着门框,安静地看着里面的人。
周东南洗完了碗,正在刷锅。黑黑的大铁锅,不知道从哪收来的,看着结实,一碰脆弱地掉渣。
周东南双唇紧闭,全部心思都在投放在那个大勺上面,刷完之后,一手拎着翻过来甩水。
就在翻大勺的间隙,他注意到门口的成芸。
“你不去洗澡?”
“我看看你。”
周东南手一顿,“看我干什么?”
成芸没有说话。如果是平时她一定会说几句来挤兑他一下,可现在她什么都不想说。她想听他说。
周东南把刷完的大勺放到灶台上,拿过抹布擦台面,擦完又洗了洗手,往外走。
成芸堵在门口,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周东南走到她面前,成芸仰着头看着他。
“怎么了?不让我出去?”
“阿南。”
成芸忽然叫他,周东南一顿,卡住了。
成芸等着他回应,周东南过了好一阵才闷声说:“今天不是累了么?”
成芸轻声说:“难道我每次叫你阿南,咱俩都得上床么。”
“那倒不是……”见成芸不是这个意思,周东南缓过气来。
他不是不想,只是他身上还很疼。
成芸不让开,周东南就站在她身边等着,反正他也喜欢看她。
她的眼睛里有话,他等着她说。
过了一会——
“你喜欢我么?”
“喜欢。”
“这么苦也喜欢?”
周东南看着她,低声说:“不苦。”
薄唇一张一合,成芸定论。
“撒谎。”
周东南深吸一口气,好像要把心里某些涌出来的感受狠狠压下去一样,他说:“成芸,我不撒谎,我说过的都是真话。”
成芸不言,紧握着胳膊的手掌关节泛白。
说不说真话,看眼睛就知道了。她要鼓起浑身力气,才能迎接他的目光。
周东南靠近她,低声说:“你跟我回贵州,就什么都不苦,咱俩好好过。”
回。
多么神奇的字眼。
不是去,而是回。
成芸张开口,声音已经渐不可闻,“要是回不去呢。”
静了一会,周东南已经恢复如初。
他说:“回不去也不苦。”
厨房很旧,灯很暗,里面堆着杂七杂八许多东西,他站在其中,显得更为拥挤。
安静的画面,看着有些像八十年代的低成本电影。
成芸嘴唇轻颤,不知道是因为想说话,还是因为其他。
“你——”
“我去洗澡了。”成芸低促地道了一句,很快转头,进了洗手间。
关上门,她把水阀开到最大。
水很烫,身体更烫。
成芸扶着青色的瓷砖墙壁,水流直下,砸在她的身上,顺着她瘦弱的身体流淌下去。
头晕目眩,她觉得天都要塌了。
上一个——
或者说是她认为的,唯一一个让她爱到能甘心去死的男人,早已带着她的心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她已经三十岁了。
这些年间,好多感情她都已忘记。
这个时候,老天偏让她碰见一杯清酒,碰见一个为她学会抽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