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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渊思索过千种万种的可能, 唯一没有料到的,竟是这个缘故。
他孤身一人立在这天地间太久, 久到早已忘却什么是七情六欲。
他曾以一人之力劈开混沌, 指尖的血液落入尘土中,化为霪霏雨雪,足履踩过的碎石,眨眼间就幻化成叠障山峦。
陵渊身后曾跟着无数应运而生的神明,这些神明有推崇爱戴他的, 也不乏有嫉恨唾弃他的。
在茫茫无际的岁月中,嫉恨违逆他的神从均受天谴羽化, 唯独剩下追随拥护他的神明尚未归墟。
岁月更迭, 人心易变。当初誓要永生永世追随他的神从,却也渐渐生出异心。
陵渊活了千万年,经历过的神界浩劫少说也有六次。他身着玄晶和稀壤制成的铠甲, 高坐神兽背上,隔着滚滚流云,隔着万丈漱玉飞瀑, 无声瞧着故人旧貌。
昔年恭顺友谦的同袍不复存在,率领天兵天将, 以势如破竹之劲闯入三十六天,立在他跟前作乱的唯有死敌。
他年轻时方有力气哀痛这些背叛,可发生得越多,到最后便越是麻木。
无论谁死谁亡,六界依旧能够承载尘埃和生灵留存下去, 因此在陵渊眼中,没有什么不能长久,也没有不能覆灭。
神仙一朝羽化,没有人能够转世复生,六界规律是万物轮转的戒律,不可藐视,不可阳奉阴违。神仙不能违背,连他这个祖神也不能幸免。
陵渊怀着过一日是一日的心境,似熬日子一般,度过他接下来十几万年的余生。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有人点破他,道他动了凡心。
他在一千多万年中,亲自走遍六界景象,最不能理解的便是凡界中人。
七情六欲,悲悲喜喜,年年岁岁皆是这样捱过。
陵渊不能认可这种拖沓的感情,这种感情今日就因缘巧合降临到他头上。
献虞偏偏要追究问到底,他从梁顶挑出枚夜明珠,抬袖擦擦上头的灰尘,双手恭恭敬敬奉上:“神上,可否指示小仙一二?小仙不辱使命,定拆散那对人妖!”
夜明珠有探查六界众生相之效,可妄动凡心的不是妖,便也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陵渊挥挥衣袖将那枚珠子重新送回梁上,在献虞疑惑不解的眼神中道:“是我。”
献虞“哈哈”两声,神上是千万年的铁树,再叫他长千万年也开不出花来,他压根就没往上头想,于是又问:“神上要亲自去?这点芝麻大小事不牢神上费心。”
陵渊抿唇批完剩下来的一半折子,再回到后殿中,三十六天烈阳高挂,星宿退去,碧空复又天明。
日上三竿,小凤凰仍然趴在他榻上呼呼大睡,她睡相极其不雅,一脚塞进被窝里,一脚还横出来搭在床榻边,实在糟蹋一个美人该有的风姿。
经献虞点化,陵渊也不再抗拒这股突如其来的爱欲。他活了一千多万年也未对哪位仙子动过心,遇到这只唯一能够拨动他心弦的五彩凰,大抵这就是命中注定。
上古之神羽化前俱会品味尽人间百态,能令他尝尽人间百味的,或许便是她。
陵渊行事从来都顺应万物演进规律,既是命中需动此凡心,他看得开,也想得开。
他弯腰将小凤凰素白的腿放回被衾,小凤凰嗫嚅几声翻个了身,她仰面躺在榻上,觉出动静掀起一只眼皮。
谢嫣睡得正浓,模模糊糊感觉似乎有人在扯她腿,她不满地踢了几脚,眯眼一看扯她腿的竟还是个男人。
敢在她睡觉时吵醒她的人,除了系统就只有那些男二们。
慕君尧、殷祇、叶之仪、萧辰,也不知道是他们中的哪个。
谢嫣挨个叫了一遍,男人的手止在半空,半天都不答话。
身上的被子被人掀开,谢嫣怀里没抱东西,睡着也不安心。她没什么耐心等他回话,脚尖隔着衣袍勾住他一条腿,男人果然身形不稳倒在她身上。
谢嫣摸着那人头脸,捏住他衣褶将他用力往上拽了拽,抱紧他腰上最细一处,抬起一只脚架到他身上,蒙头呼呼大睡。
没有推开她,嗯,很好。
没有离朱这只恶鸟在一旁作乱,谢嫣难得睡个好觉。
等到她预感有些不对劲,从梦里惊醒时,她抬头就对上陵渊平和宁静的目光。
她一只脚胆大妄为搁在他腿上,两只手更是自寻死路抱着他的腰。
谢嫣:“……”
她在梦里睡不踏实,总感觉有哪处不大对劲,眼睛一睁便撞上面前这等修罗场。
对于他这种高冷祖神,必须要徐徐图之、见缝插针才更为妥当。
谢嫣向来有自知之明,她头上没有女主光环,绝不会傻到以为,连玛丽苏之光原女主妙舒都搞定不了的人,会忽然对她一见钟情。因此她操之过急,反而会引起陵渊的反感,她忙不迭收回自己不老实的四肢。
谢嫣酝酿出个单纯无害的笑容,她故作大方道:“嗨呀!神上今日怎这般早就来了?”
陵渊枕臂俯视手忙脚乱的谢嫣,他生涩学着她的先前动作,将她乱糟糟的耳发帮她别到耳后。
谢嫣强打气势迎上他的视线。
陵渊语调浅浅淡淡:“我动了凡心。”
“呃……”谢嫣被他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堵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垂眼思索,凡心……难不成就是原世界中频频被提起的七情六欲?
“你不必离开三十六天,就一直这样陪着我。”
谢嫣:“神上……”果然神的脑回路同常人大有迥异,她尚忧虑该怎么勾搭他,他居然自发想开,生生撞了上来。
他这语气不像是与心仪的姑娘剖白心迹,反而极似上街买菜,难得挑到一篮子不糟眼睛的,就轻轻松松带回家中烹食。
她没发觉自己有哪点叫他倾慕,思来想去最终了然,他应当已习惯她这六十多年来的陪伴。
果然对待高冷祖神,还是细水流长的温和手段更为妥帖。
系统:“宿主接下来可以考虑该怎么踹了他。”
谢嫣:“大兄弟,任务还没满格。”
系统看热闹不嫌事大:“那就等满格再踹,只要宿主有心,什么都不是问题。”
谢嫣高冷脸。
她下榻梳洗,陵渊就动动手指将床榻收拾整齐,收拾完就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谢嫣忙来忙去。
虽然陵渊一前一后态度大变,但过些日子再等任务进度满格,谢嫣也绝不会心软,定要一脚踹了他脱离任务世界解气。
——反正她还有大把世界去浪,实在不必吊死在这么一个烧死过她的男人身上。
离朱顽劣不堪,又生性善妒,谢嫣猜测他大约是忍不了她还留在这里,竟然避开看守偷偷飞下十洲搬救兵。
陵渊先将他关去四重天受刑,他搬来的那位救兵于是跪在殿中,恭候陵渊。
谢嫣跟着陵渊前去正殿,途中遇到不少仙侍,昨日红衣仙子擅闯玄霄殿一事,已是人人皆知。陵渊不记得有多少女子擅闯过三十六天,仙侍们闲来无事,有哪个不要命的来过,都一一替他记在心上。
他们个个面色犹遭雷劈,待谢嫣行至献虞身边,献虞惊得连话都说不清。
陵渊言简意赅解释:“她是嫣嫣。”
献虞眼前一黑,居然已经到了叫人小字的地步?!
“她原身是那只五彩凰。”
献虞已经不大会思考,嗯……神上昨个怀里靠坐的美人乃是五彩凰,他非但没逐她下神界,反倒正大光明将她带到玄霄殿处理六界公务。
神上昨夜回了那句“是我”浮上心间,献虞脑中灵光一闪。
他扶住廊柱勉强没栽下玉阶,他内心一万匹穷奇兽呼啸而过,内心咆哮道:卧槽卧槽卧槽!神、神、神神上他这颗千万年的老朽木开花了?
我的天哪!真他妈活久见啊!
万年老光棍献虞哭成个泪人。
他避开小凤凰,背对她偷偷问神上:“神上,您这是要娶神后?”
陵渊情绪没什么跌宕起伏,他眼角余光看着满面期待之色的献虞,不甚在意道:“哦,是有这个打算。”
献虞:“啊啊啊啊啊啊——!!!”他听到了什么!他听到了什么!
献虞迫不及待就要将这喜事与诸位仙侍说道,要瞎不能独独让他一个人瞎,他要拿这个消息吓遍三十六天诸仙!
谢嫣跟着陵渊穿过长廊玉台直直走入正殿,外头芙渠阵阵飘香,回音台上的妙舒则是战战兢兢,浑身震颤。
陵渊侧身让开一条道,他双手合十,有陆离光芒从指缝间渗透而出,受这光芒牵引,陵渊腕上玉珏通体散出莹莹蓝光,谢嫣尚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眨眼间,妙舒就已自回音台上消失不见。
谢嫣左顾右盼,四处寻她踪迹。
陵渊解下玉珏俯身戴到谢嫣颈项上,打量躺在她胸口上的玉珏,陵渊甚是满意:“她同离朱勾结,又擅入三十六天,自应领罚。这枚玉珏我已下了禁制,以后再有人仗势欺你,它会护着你全身而退。”
谢嫣喜滋滋谢过他,她捏着玉珏想起什么般软软笑道:“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欺负得了我,只剩一个用火烧我、又推我下过河的没遭到报应。”
陵渊俊美眉峰深深叠起:“是你还在林子里的时候?何人这般歹毒?”
谢嫣顺平他衣袖上的褶皱:“没什么,反正也是快作古的老不死。”
任务进度一直停滞不前,谢嫣也只得收起雪耻的心思,老老实实做回陵渊的小凤凰。
仙侍们起初见到她的时候,还曾一脸不可置信,后来见得太多,也就释然。
甚有两个药童私下悄悄递给谢嫣一包壮阳药,对她咬着耳朵:“神上千万年来都是独居,恐怕关键时刻提不起威风,老祖宗看着点剂量喂。”
谢嫣:“……”
谢嫣感觉陵渊于这方面并不是提不起威风,偶尔她替他挽发磨墨,两人少不得有些亲密之举,陵渊也依旧气息平稳、坐怀不乱。
谢嫣刮目相看,真不愧是清心寡欲的六界祖神。
l-007见状严肃提醒她:“可能攻略对象更倾向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又或者……嗯,他就是性.冷淡。”
系统冒出一大串生词,谢嫣一个也听不懂,但她深知系统个性,故而也未追究到底。
离朱受了四十九日刑罚,只能时时以原形见人,以防他又要惹是生非,陵渊用玄铁打造出一方锁链,将他锁在回音台。
这种惩罚无疑比雷火还要狠毒,离朱每日眼睁睁看着那魔女,风姿绰约坐在神上身侧,两人举止暧昧亲昵。素来板正的神上非但没有丢她下河,还中了风似的将上古神玉转赠给她。
血和泪离朱只能拼命往肚里咽,他小小鸟身惹不起魔女,但凡他有一点异动,魔女趁神上不在,就取乐似的拔他羽毛,一边拔还一边振振有词:“这毛拔下来刚好凑成鸟毛掸子,你也算是物尽其用。看看吧,好好的坐骑不做,非要和妙舒掺和折磨我,天道好轮回,你现在还不是落在我手里!”
离朱勃然大怒,他扑棱两只翅膀厉声朝她嘶鸣。
谢嫣拔下几根羽毛,最后还不忘打击打击离朱那脆弱不堪的小心肝:“我是凤凰,你不认我是你祖宗,祖宗我也听不懂你们离朱一族的鸟语。”
离朱吐血:“……”好气啊!
在精神和肉体两厢摧残下,离朱瘦下一大圈。
任务进度条便是在此时有了动向。
妖君的元神被绑在诛妖柱上焚烧,思及妖界不可无主,陵渊另挑出一人承下妖君的君位。
魔界在此次战役中有功,陵渊向来赏罚分明,便特意在通天阶下询问他想要何赏赐。
屠修也不客气,他记着翎儿的嘱咐,并未道破她在玄霄殿中的身份,遂含蓄笑答:“小女嫣翎愿嫁神上为妻,不知神上……”
陵渊断然拒绝:“不可。”
献虞翻了个白眼,真真是得寸进尺、不知羞耻的魔尊!他可是听闻嫣翎在阿修罗宫中的面首足有一百多人,这么一个人尽可夫的魔女要攀附玄霄殿,更要挤走小凤凰,莫说神上不愿,连他也绝不苟同。
小凤凰为神上做的他都瞧在眼中,她还是原形时,便日日随侍神上,更为了神上安危替他活活挡上魔界一箭,神上属意她做神后,那也是实至名归。
这个圣尊嫣翎又靠什么难道她妄想凭借一手绿汁就能蛊惑神上么?
简直是没羞没臊!
屠修大闹通天阶,十洲灵慧天尊带着弟子前来相阻,这一阻就出了人命。
已是不惑之年的江砚为洗刷当年自己与魔界勾结的冤屈,不顾师兄弟劝阻,一刀砍中屠修要害。
所幸陵渊出手及时,屠修捡回一条命被属下抬回魔界治伤。
谢嫣听到风声,忙不迭飞下通天阶。
屠修是她父尊,又是为了她的婚事才开的口,且那种马江砚还得需人彻底结果掉性命,于情于理,谢嫣都应该亲自回魔界照料屠修。
任务进度条已达百分之九十,凭她从多个世界得出的经验看,想来处理掉江砚,任务也就此结束。
谢嫣深觉此时是个踹掉陵渊的绝佳时机,她写了洋洋洒洒三页纸的信。将他两百万前、六十多年前对她的所作所为,将她魔界圣尊的身份全部点明,忙完这些,谢嫣随手将信笺丢到回音台上。
她打好包袱,收拾好行李,又默默打量玄霄殿四处景色,最后狠心带上门离去。
谢嫣抄小道经过泗水河,再行回魔界,不想半路却偶遇随灵慧天尊一同来看热闹的妙舒。
妙舒见她负着行囊远远走过来,不禁恶向胆边生。
要不是离朱前来通风报信,她也不会知晓,这只五彩凰竟然就这样爬上了神上的床榻。
更令她羞愤的,还是那日神上绝情绝义将她丢下泗水河。
她当日落魄景象被许多过路仙子看在眼中,百花仙子甚至教训她不守规矩,勾.引神上。
妙舒就是不服气,明明她比五彩凰这个贱人更为知书达理,又是来自现代,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出师不利。
妙舒瞧五彩凰今日做了出远门的打扮,她眼珠转了转,伸手拦住她:“五彩鸡,你这是要去哪里?”
莫名被个出言不逊的脸生女子挡住去路,谢嫣额角青筋抖了抖,她私自下通天阶,本就不欲引人注目,遂按捺火气好言相劝:“姐姐,我不认得你,劳烦你能不能别挡道?”
“你装什么清高?”妙舒扯住她行囊,“魔界公主不日就要嫁与神上,你一个捡来的五彩凰,哪里来的底气与她相争?嫣翎公主善妒,你眼下怕不是被神上逐出了玄霄殿?”
妙舒的系统电量所剩无几,谢嫣早已收不到她反馈的信号,看这样子顶多再撑上半年,她就得脱离世界。
也不知道她脑子一旦进水,系统是不是也会加速损耗。
谢嫣警告她最后一遍:“妙舒仙子,我同你无怨无仇。”
妙舒夺过谢嫣行囊,里头装的无非是些衣裳,她翻了半天没翻到自己要寻的玉珏,猛然站起身质问谢嫣:“玉珏呢?神上给你的玉珏呢?”
五彩凰甩开九节骨鞭,妙舒忽见此物,双目陡然睁大。
这、这在原世界中,不是、不是圣尊嫣翎的贴身法器么!
谢嫣挥开鞭子指着泗水道:“你看看那里。”
妙舒愣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扭头看去。
谢嫣摇头晃脑吟诗:“将进酒,杯莫停……是这么念的吧?”
妙舒猛地牢牢盯住她:“啊?”
“泗水本尊也被陵渊丢下去过一回,你实在不必眼红本尊。你看泗水这么大的仙湖,够不够你一会子杯莫停?”
妙舒还没来得及反应,谢嫣抬脚对着她屁股就是一踹。
她以恶鸟抢食的姿势第二次跌入泗水,始作俑者还在岸上虚情假意客套:“本尊帮你多耗点电,早点回去多读点书,别再心怀侥幸剽窃人诗词,这么大个人,天天抄来抄去,你羞不羞!”
妙舒气得一口气上不来,法术因魔气所困,怎么也使不出,慌乱中,她身子划出一道白色痕迹,而后狠狠砸进泗水中。
泗水河边还有前来垂钓的稚子,看着飞落入河的妙舒,拍手称快:“大鱼!快捞快捞!”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阿赏宝贝儿的地雷╭(╯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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