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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认真打量那个“少年”, 发现对方与自己差不多高,精致的面容犹带着几分稚气。“他”正握着一截短弓,捻着一支割了蓝色标记的翎羽。玉白的指节修长而秀雅, 仿佛所持的不是见血封喉的箭矢, 而是一节淡雅高洁的梅花。
曹丕转瞬收回目光,朝对面行了一礼:“多谢郭义士。”
郭暄第一次被人叫做“义士”, 颇觉有些新奇。
她对曹丕道:“水边湿暖, 常有虫蛇出没。郎君在水边驻足, 需得小心一些。”
曹丕正要回答,突然听到杂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二公子!”
“二公子你没事吧?”
曹丕再作一揖,以示歉意,随即转向赶来的护卫:“无事。你二人将这两条死蛇清理一番, 找个酒囊装好带回去。”
站在对面的李进与两个护卫都以为曹丕是想把这两条蛇做药酒泄愤,暗道曹丕虽然老成持重,到底还是孩童心性。只有郭暄若有所思地多看了曹丕一眼, 因为曹丕的这个举动对他多留了一份心。
片刻, 郑平等人匆匆赶来。他们远远听到护卫的喊声,知道曹丕这边又出了事, 赶到现场的时候,跟着曹丕的护卫正好提起两条蛇,准备往空酒囊中塞。
郭暄见到郑平,眼中一亮,郑平也一眼就看到对面的郭暄与李进,但他没有立即过去,而是走到曹丕身前,以目光询问。
曹丕果然有话与他说。他小声地讲述了自己的猜测,最后道:“因为觉得此事太巧, 我便让护卫把蛇带回去,给医匠看看是否有异常。”
郑平道:“你身上有细小的擦伤,多处已见了血。蛇喜腥味,或许是他们嗅到了血腥之气,这才一前一后地攻击你。”
顿了顿,他压低声量,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当然,你方才的猜测也不无可能。随行护卫的马都未见异常,而你、我、郭嘉三人的马都有发狂的征兆。或许你遭蛇攻击这件事只是意外,但座驾发狂一事……绝无碰巧的可能。”
郑平刚才已检查了马匹,虽然如今这具身子的嗅觉并未有上辈子那般灵敏,但根据近距离的仔细分辨,还是让他发现马口中残留的少许草药之气。
而曹丕身上并未让他嗅到不妥的气味。虽然可能是因为那味道极淡,以他如今的嗅觉无法察觉,但更有可能,被蛇攻击一事单纯只是他身上的血腥味所致,真正的杀招是藏在马的身上。
等郑平与曹丕交谈完毕,对面的李进二人借着凹凸不平的溪石跨过溪流。
曹丕问李进:“李义士,不知你那匹坐骑现在在何处?可有异常?”
李进的脸上突然带了点尴尬之色:“实不相瞒,我坐的那匹马突然发疯,怎么拉都拉不住……后来我见那马一直跑,再跑就要出许县的地界了,我就按了记马脖子,想要暂时阻断它的气血,让它停下来。哪知道我只是轻轻按了一下,那马就突然倒下死了,差点没把我摔残。”
曹丕的脸色越加糟糕,郑平听完李进的话,对他道:“气血沸腾,正是洪流奔涌之时。你截断气血,虽然只有一瞬,那沸腾的气血因此无处可泄,自然会暴胀而亡。”
李进不懂医学与力学,听到郑平这话,知道这马确实因为自己的那一按死了,不免有些痛心。又想到自己弄没了曹家的马,赔偿是免不了的,呜呼哀哉之际,又听郑平开口。
“然而疯马之死怪不得你,即便没有你那一按,它也可能因为狂乱而撞树坠崖而亡,兴许还会多搭一条性命。若究根源,自然是那个藏在幕后,害马发狂之人的过错。”
曹丕附和道:“确实如此。我定要查明缘由,抓出幕后行恶之人。”
郑平又问李进:“这么说来,你方才久久未归,是因为被发狂作乱的马带得太远?”
“差不多是这个原因。后来我急着赶回,路上正好遇见暄儿,就和暄儿一道过来……”
郑平转向郭暄:
“你一个人来?”
郭暄道:“随侍与护卫在后头运送行礼,我与义兄先一步赶路,正好遇见这位‘二公子’。”
郭暄口中的义兄正是指的李进。当初李进以投缘为名,硬要拉着郑平结拜,要郑平叫他大哥,被郑平冷酷无情地拒绝。后来磨了两次,没磨出结果,便剑走偏锋,改为纠缠郭暄结拜,美名其曰“等成了妹妹的义兄,我也约等于正平的义兄”。
郭暄被李进磨得脑壳疼,加上李进此人有义侠之气,人品值得信重,本身就让郭暄有引为至交的想法,最终还是接受了李进的要求,和他撮土结拜,从此以义兄妹相称。
站在旁侧的曹丕这回也回过味来。原来这位郭暄义士不只与李进相识,还是郑平的熟人。
他连忙道:“多亏这位郭义士。若非他出手,我恐怕要被毒蛇咬伤,生死未知。”
郑平刚才虽猜到可能是李进出手帮曹丕打死了毒蛇,没想到其中还有郭暄的功劳。
他尚有别的事与郭暄说,但此处并非叙旧的场所。他是对曹丕道:
“二公子,若真有意图不轨之人,许会清扫痕迹。”
曹丕听出了郑平话中的另一层含义,他让最信任的护卫回去向曹操禀告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命令其他护卫三人一组,留在马尸旁,等候曹操派人过来接应。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曹丕等人回到许都。等曹丕回府的时候,曹府一片兵荒马乱,到处传着“二公子坠马人事不知”的消息。
三公子曹植听闻兄长重伤,急着往外跑,被卞夫人命人扣下,拉去房中安慰。
卞夫人早已得到曹操的吩咐,让人传了自己气急攻心,在房中晕过去的消息,派人掩上房门,借纺织遮掩心中的不安。
等曹丕被抬进房中“抢救”,司马懿夫妇坐在会客厅中,眉眼间颇有几分凝沉。
司空府的人以压惊为名,客套地请他们留下吃茶点、喝蜜水。但司马懿夫妇心中十分清楚,这实际上是为了限制他们的行动。
因为他们二人是知情人,在疯马事件的谋划人咬中鱼饵前,司空府的人随时监控着他们的言行,不让他们有坏事的可能。
司马懿的心情十分糟糕。他以病推辞曹操的征召,哪知千防万防,只是到许都探望父亲与长兄,路上遇了场无妄之灾,就原形毕露,被曹操的人抓入网内。
“没想到他竟然是曹操之子……”
如果早知道那个被疯马拉着跑的少年是曹丕,他就算原地再表演一场铁头功,也不会随他们踏入许都半步。
“现在知道也不算太迟。”张春华一口一个小点心,咀嚼的同时还不忘小声道, “你确实得过病,只不过现在好了,就这么简单。”
司马懿仍然心情不佳。
若说司马懿的心情不佳只是感觉晦气的不佳,那么另一边的曹操,他的心情不佳就可以用“仿佛被十只燕雀轮流在头顶拉鸟粪”来形容。
长子的早亡一直是他心中的痛,而今还不到两年的光景,竟又有人胆敢将爪子伸向他的次子,这让曹操如何忍得。
满心恼恨的曹操在听说救人的是郑平与其亲友后,终究是庆幸的感受占了上风。
他在心中提醒自己,纳才应不拘一格,只要确实身负大才,能为自己所用,即便傲一些,气人一些也无妨……
曹操十分清楚,这一次与军营中的那次施救的意义有着很大的不同。姑且不论凶险程度,上回曹丕实际上并无生命危险,郑平恰逢其会,在自保的同时出手救下曹丕,虽承其情,却无触动之感。
而这次,在其他护卫束手无策的情况下,郑平本可以不出这个头,但他最终选择策马去救曹丕,主动冒着等同的生命危险去救,这让曹操大为震撼,同时有几丝自愧弗如。
他做完心理建设,正准备向这个两次救了自己儿子的狂士道谢,并挤出一个集亲切、感激、和善于一体的笑,就见郑平突然做出一个怔忪的表情,带着些许惊讶道。
“半日不见,司空为何丑了这许多?”
曹操挤到一半的笑僵在脸上。
郑平高深莫测地叹了口气:“高位者易操劳过度。司空年龄不小了,平日里需得细心保养,才不至于面皮松弛,呈现出干瘪橘子的样貌。”
虽然听着像是难得的关怀之语,可曹操听了没有半分感动,只恢复了面无表情,把原先打好的草稿全部吞了回去。
“县侯说笑,这嗅到令人不快的气味,总该皱一皱脸,起几条纹路的。待恶臭散去,孤神色舒展,自然没了这些纹路。”
曹操暗指郑平正是恶臭来源,若是狂病在身的祢衡,少不了指着曹操破口大骂。郑平向来修身养性,只有他气人,没有被他人气的份,闻言毫不在意地轻笑:
“未想到司空今日竟不慎失足,落了黄金坑。既如此,司空快些去洗漱一番,以免熏出自己的皱纹不说,还熏倒了其他人。”
恶臭来源之名被原封不动地还给曹操。曹操无比心塞,他在心中默念:此人刚以身犯险救了曹丕,且让他一回,任他嚣张一回。
反复默念了几次,竟有念经书的效果,终于忍住了拔刀的冲动,若无其事地起身:
“我去看看丕儿,县侯自便。”
郑平接道:“巧了。衡也要去看看二公子,司空不若一同前行?”
曹操大怒,拔出剑……将门边的博山炉拨到一边。
“香炉烫脚,县侯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