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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轩一瞬间简直想一巴掌把简易给拍醒。然而手都抬起来了,他想了想,却又放了回去。
因为文轩又想起了一件事,一个在他心里已经搁了许久的心结。
同心蛊。
当初两人同时中了这同心蛊,而后为了解蛊双双进入到对方的心中,试图探到对方的心底。结果简易很轻易就成功,文轩却试了无数次也是失败。这件事情,文轩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一直为此而耿耿于怀着。
他也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去解开简易心中的蛊虫,更想知道那一直被简易藏得严严实实的内心深处究竟是什么模样。然而在上次尝试之时,无论如何,简易也要将他拦在外面。
如今简易深陷幻境之中,想必是不会再有那么多力量来拦住他了。这着实是个天赐良机。
所以文轩要趁此机会,再次尝试当初未尽的事业吗?此举无异于乘人之危,若是放在以前,想必文轩得犹豫好一阵子。但今时不同往日,十年的妖兽生活已经让文轩的行事作风和以前有了不少差异。更别说,这乘人之危的事情,简易当年做得只多不少。
仅仅片刻后,文轩便自嘲一笑,而后俯下身来,将额心与简易的额心相贴。
当初他们第一次尝试解开同心蛊之时,废了不少功夫来制作牵引之药。而当初那牵引之药已经入腹,如今虽然几十年过去,再做此事时却不需要更多准备,额心相贴也就够了。
很快,文轩只觉得视野一阵模糊,而后光芒渐渐散尽,眼前出现一片黑暗。文轩于黑暗中点起光亮,照亮眼前的道路——果然还是那条久违的狭窄小路。
这条简易心中的道路之上,依旧全是文轩的模样,布满了两边的墙壁。
再仔细一看,又能发现这条路和上次相比有一些微妙的不同。两边墙壁上的画像更丰富了些,多了些更之后的两人相处的痕迹,其中甚至还夹杂了文轩妖兽时的模样。但是这一条路,却比原本更加窄小了许多。文轩一路走着,一路留意着此处每一点变化,不由得频频叹气。
而后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一副画壁。
文轩知道,这条路和这些画壁都只是简易心中最表面的一层,至于简易那内心深处更广阔的空间,其实全都被这条道路给拦在了外面。
文轩伸出一只手,掌心抚摸着画壁。
上次来时,他曾经在此反复念出那想要看到更多的乞望,此时他却一言不发,只默默将手掌贴在墙壁,而后默默挤入其内。虽然安静,他所拿出的气力却一点也不比当初小,齿门紧咬,额头渐渐渗出汗来,双眼中尽是势在必得的坚定。
他终于又一次挤到墙壁之外,到达了那片宽广而深沉的黑暗。
这次不会再有什么来阻止他了。文轩深吸了一口气,一手点着光亮,另一手招来微风。很快,微风吹散原本堆满眼前的黑雾,终于露出了一点白色。
文轩加大风势,将黑雾吹得更开,所露出的白色也就越大。但无论黑雾散了多少,文轩所能看到的,始终只是一片白色而已。
简易现在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气力来干扰他了。他此时看到的是这么光秃秃的一片白,只能证明简易心底就有这么光秃秃的一片白。
片刻之后,文轩收起了心中的惊讶,开始往前行走。空间仿佛无边无垠,黑雾仿佛无穷无尽,文轩招来的微风就跟在他的身侧。他行走到哪里,哪里的黑雾就被清开,让他始终能看到眼前一片。
这片黑雾也不是简易对他的干扰,而是简易心底本就有着的东西。
随着文轩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他看到了更多空泛的白色,也偶尔能发现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同样洁白的墙壁,比如红色的十字符号,比如某种难以形容的刺鼻气味。
这刺鼻的气味勾出了文轩记忆中的一个小小角落。那还是在许多年前,这同心蛊刚刚被种进两人身体的时候。因为那次与简易内心忽然的勾连,文轩曾在一瞬间看到过某个房间,也是一模一样的洁白,一模一样的出现过现在所见的许多东西,一模一样的充斥着这种刺鼻气味。当初文轩便曾怀疑,那时所见的就是简易过去曾经待过的地方。现如今,这种猜测似乎越来越得到证实。
当初文轩见过的房间并没有这么大。或许那才是那房间实际上的大小,眼前这广阔的空间则是简易心中将其放大了无数倍的结果。
虽然大,却荒芜,又单调。
文轩都记不清自己究竟在其中走了多久,终于,眼前被吹散的黑雾中又出现了别的什么。
与此同时,文轩心中忽然起了一丝突兀的感应。
是简易心中的那只蛊虫。
这蛊虫会藏在简易心中真正最深的位置,只有靠得近了,文轩才会有所感应。此时这感应来了,证明文轩所想看到的就在眼前。
文轩不禁加快了脚步,将眼前黑雾一口气全都吹散,彻底露出被隐藏在其中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张白色的床,床的模样很奇怪,床头床尾都是金属,就像这个空间中那些文轩看到过的古怪仪器。
床上躺着一个人。
一个少年。
文轩不禁心口猛跳,不得不在原地站了片刻,稳住自己的呼吸。而后他终于走近了,让手中的亮光照到少年脸上。
少年的脸很熟悉,是简易。
虽然这并不是简易现在所用的身体,但简易从其他世界来到这里,之所以会投身进那个痴儿简易的体内,显然并不是一个巧合。无论是模样还是名字,都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文轩看着少年的那张熟悉的脸,抬起的手却不禁抖动了一下。
因为其出奇的苍白,出奇的削瘦。真的,虽然是这样熟悉的一张脸,文轩却从来没见过简易如此虚弱的时候。这削瘦的模样是如此陌生,简直让文轩一时不敢去认。
难以置信,这真的是他的简师弟吗?
可是这里是简易的心中,蛊虫的感应更从眼前少年的体内传来。这就是简易心底最深的地方,无法作他人想。
少年的双目睁开着,却根本没有看到文轩。少年的双眼里什么也没有,无比空洞。分明是一副活着的模样,却犹如死灰一般。
这就是被简易一直用尽全力掩藏着的,死也不愿让文轩看到的,过去?
文轩隔着被子摸了摸少年的身体,果然也是同样的削瘦,几乎只有一把骨头。文轩的心不由得沉重起来。
但仅仅片刻之后,他又抬起手,碰到了少年的额头。好不容易寻到了这里,无论看到了什么,他也必须得看到更多才行。
随着一缕神念渡入进去,很快地,许多画面映入了文轩的脑海。
这些画面中有许多文轩从未见过的,无法理解的东西。但这并不妨碍他理解少年在那个世界里的一生。
简易的家庭确实是富庶的,父母也确实是恩爱的。在那个世界中,简家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一方富豪,简父简母更都是能力强大之人,将家族的事业经营得蒸蒸日上。在这种家庭里出生的简易,本应该一生衣食无忧,受到良好的教育,有一个飞黄腾达的人生。
然而美中不足,简易从娘胎里就带着病,无论花费多少也治不好。他从小就住在医院中,几乎没有用自己的双脚走过路,只能透过床边的一面窗户看着外面。
起初那些年,哪怕如此,简易也是他父母的心头肉。
哪怕工作繁忙,父母也总会陪在他的身边,守在床边为他讲着故事,讲着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无比耐心地安慰他,告诉他一定会好起来,总有一天他能靠自己的双脚走出那个洁白的房间,看尽世间一切美景。
生日时,父母更是会双双请假,无论公司里出了多么严重的情况也全然不顾,只为了赶到简易身边,带来蛋糕,点上烛火,唱一首生日歌,然后亲吻简易的脸蛋,告诉他,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这样美好又温馨的画面,简易的记忆中要多少有多少,数不胜数,顺手拈来就是一个,完美诠释着一个幸福的家庭,一对深爱孩子的父母。然而文轩在简易心中看着这些画面,感受着简易对此所传递出的情绪,却感不到半分温暖与爱,只有恨。
后来简易渐渐大了,病情依旧没有一点治愈的希望,父母来陪着简易的时间也开始没有那么频繁了。但那时简易还相信着,这只是因为公司里的事情更加忙碌了,父母依旧是爱着他的。
证据就是,每年的生日他们依旧会抛下一切,双双赶到简易的身边。哪怕是不在的时候,他们也无比关心着简易,经常与医生商量简易的病情,并通过那些医生护士向简易传递着自己的关心。
为了避免简易在无聊时胡思乱想,他们为简易带来许多书本,更在征求了医生的同意之后,特地为简易安了一台电脑,供他玩乐。
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简易看到了某本修真小说,第一次认识了文轩。虽然原著并不是以文轩为中心而写的,对文轩的遭遇只是寥寥几笔带过,只对之后所发生的一件事大书特书,指责文轩为背信弃义之辈。但简易还是以自己独特的敏锐,注意到了文轩究竟是怎么从初登场的意气风发,一点一点落到最后的那个境地的。
那时他对文轩的评价是:哇,真惨。
然后吧,大约十岁左右的时候,母亲为简易怀了一个弟弟。那时母亲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嘴角荡起幸福笑容的灿烂模样,在回忆中依旧还是那么耀眼。
父母告诉简易,之所以要怀这个弟弟,是为了以后让弟弟去干公司里的那些苦活累活的。他们最宝贝的孩子,始终只有简易。
接着弟弟便出生了,一个健康又可爱的男婴。父母抱着弟弟来看过简易。但简易尚未来得及为自己成为一个哥哥而高兴,便留意到了,父母看着弟弟的目光,与父母看着自己的目光,是那么不同。简易那颗原本从未因为患病而绝望的心,就这么第一次冷了下去。宛如坠入冰窟,冷彻心扉。
有时候简易会厌恶自己在这种事情上的敏锐。但转念一想,这等事情,就算当时没有发现,迟早也总是都会发现的。哪怕他是父母第一个孩子,哪怕父母曾经再爱他,也抵不过,那个弟弟是健康的。
简易也曾怀有侥幸,认为哪怕如此,他在父母心中的地位也没有那么容易被改变。
然而事实总是难以辩驳。一个新生的婴儿总能牵动父母全部的时间与精力,而简易那个医院中的小单间,从最初的每天必定有人来探视,终于变得无人问津。
当第一次独自一人过完一个生日时,简易随手将那本小说又看了一遍。
那时他对文轩的评价是:啧啧,这个人比我还惨。
是啊,现在想来,简易最初之所以会记得这个角色,只是因为惨而已。但又似乎不仅仅如此,因为简易发现这种想法能让自己心中多些安慰之后,又去找了许多小说,看了许多同样惨的角色,却没有谁能像文轩那样,明明最开始并不是那么让人记忆深刻,却又总在不经意的时候被他忽然想起。
而他对文轩的评价,究竟是什么时候从“比我还惨”变成“和我一样惨”的呢?简易已经不太记得了。
几日后父母让医生带了话,对简易道了歉,告诉他弟弟因为感冒有些发烧,所以他们那天才没能过来。如今弟弟虽然退了烧,却依旧有些不舒服,他们必须花费更多的时间去照顾弟弟。
再次见到父母,是在两个月后,简易病情恶化,鬼门关里走了一趟,醒来就听到父母在屋外哭泣。等到医生将父母放进来,父母扑在他的床边,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简易却只看着那仍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弟弟,略带得意地想着,我的地位仍未完全被取代。
父母在简易床边守了数日,却也只有这么数日,一切渐渐又恢复成了原样。
为了更多见到父母,简易拔过自己手臂上的管子,也关过身边嘀嘀作响的仪器,病情反复恶化,重症室里躺了一次又一次。这种手段整整有效了半年,而后父母终于受够了。
终于有一次,简易从鬼门关回来,再次看到自己的父母,父母脸上却不再有那种悲伤与关爱,只有满满的不耐与愤怒。
父亲指着他大骂了一顿,而后吩咐医生,将他的双手缚住。
从那以后,简易不仅无法使用自己的双脚,连双手也不行了。等到父亲终于相信他会听话,打了个电话让医生解开那束缚,简易双臂的肌肉早已萎缩,抬不起来。
哪怕如此,简易的病情依旧会恶化,每年都会让他鬼门关前过个两三次。但从那以后,父母再没有来过。
直到弟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还记得自己有个哥哥,主动想来看他。
一家三口再一次出现在简易的面前,幸福美满,和乐融融。弟弟长得十分好,活泼可爱,聪明伶俐,是个一看就会让人喜欢的好孩子。他趴在简易床边,煞有其事地嘘寒问暖。父母在后面含笑看着,神情中满满都是对这个孩子的骄傲。
简易看着弟弟那张无辜的脸,却只想着,如果双手还能动,他一定会掐着这个人的脖子,掐死为止。
这真是一种可怕而又扭曲的想法,但是又有谁会在乎呢?
简易这辈子,始终只是躺在这张病床上罢了。
他已经彻底被取代了,没有人会在意他,没有人的心中还留着他的位置。他听到弟弟离开时在门外与父母说了句“哥哥好可怜哦”,心里只想冷笑。
时间继续不停歇地运转着,简易躺在那里,看着洁白的天花板。他连小说也没法看了,只能反复回忆着一些片段。文轩是被他回忆得最多的一个角色,他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或许只是因为惨,也或许文轩身上真的有能打动他的部分。
大抵就是在这种反复的回忆之中,文轩在他心里越刻越深。他开始根据原著分析整理,在自己的脑中补全这个角色的一生。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脑补出的故事总会与实际有些偏差,他就支使护士在他耳边念着那本小说,不断与原著互相印证,不断修改着自己所补全的那个故事,直到它已经无比贴近真相。
有时候简易会觉得,真傻,这个角色太傻了。
更多时候简易却会觉得,人能傻成这样也不容易。
明明始终真诚待人,却始终被别人所伤害。最终世上没有一个人记得这个角色的好,这个角色曾经的荣耀与付出都被忘却,他在所有人心中的地位都会被后来者所取代,什么也没剩下,孤零零地离去。这和简易自己又是多么像啊?
简易最终完成了自己对这个角色的补全,在他最后一次躺进重症室之前。
每年总会有两三次的经历,简易已经习惯了。甚至在鬼门关前转圈时,他依旧在想着那个角色,想着自己所补全的那个故事。他从未这么用心地做成过一件事,哪怕这件事毫无意义,也让他觉得出奇满足。
直到简易忽然从晕迷中清醒,以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的视野看着世间的一切。他忽然意识到,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他看着身旁仪器上的数据,确认自己是真的快死了。他听到护士在外面说话,讨论着那间将被腾出来的病房又会住进去哪个病人。
瞧呐,就连他在那个住了一生的小小病房中的位置,也终将被人所取代。
他该阖上双眼,坦然迎接自己的结局。毕竟这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从出生就注定了。等待着他的没有第二条路,早晚的问题而已。
这种时候,他的父母却不知道在哪。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父母的心里早就没有他了。
简易却感到有泪水从他眼角滑落,打湿了耳边的头发。
他不甘心。
这样的一生,不甘心。
这么可有可无的一生,无论什么都能被别人取代的一生,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想重新获得生命吗?”忽然间,一个老者的声音凭空想起。
简易睁大眼,看着那个突兀地出现在眼前的老者。他没空思考老者是如何进来的,对方的话吸引了他的一切注意。
“我可以在时空中穿梭,而你能帮我完成我的研究。”老者道,“只要你答应,我可以给你新的生命,甚至可以让你选择将投生的世界。”
重新获得生命?重新获得生命又如何?能有丝毫改变吗?不,那个人,至少那个人会需要他的,因为那个人也和他一样,身边全是些只会伤人的家伙。他想见那个人,想要去那个人的身边,他要帮助那个人摆脱那悲惨的命运,因为这是他才能做到的事情,除了他没人能救那个人。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是的,无可取代。只要他们在彼此身边,谁都不会被取代。那个人找不出能取代他的人,他也绝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背叛。
简易忽然就抓住了,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
他答应了老者的条件,迫不及待,义无反顾。
就在这个瞬间,简易的灵魂便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这原本将要泯灭的灵魂却被老者所抓住,投入了那个简易所想要去的世界。
文轩听到那灵魂最后所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很大,充满了简易整个心房。
——我是为你而来到这个世界的,我想拯救你。
但是偏偏,文轩还听到,在这个巨大的声音深处,其实有着一个更为细小的声音,说着另外一句话。
——我想,被你,所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