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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张顺,表情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客气。淡淡笑道:“二郎不过想借宿两日,却肯冒这血海般的干系,替我们兄弟着想。真是佩服!不过,俺们可不想吃罪了知县相公!”
他有点烦了,刚才看这小子似乎还不错,现在却觉得有些大话连篇。一个门都没出过的雏,居然想利用别人去给他卖命,我呸!
“二哥放心,只要事成,那就是知县相公吃罪不起你们!”宁泽悠然一笑,端起酒来要喝。旁边老牛也觉得这位少爷只怕是喝大了,越来越不靠谱,忍不住轻轻扯他袖子。
宁泽差点晃撒了酒,愕然看着老牛:“你扯我干什么?”
“哦,我猜二郎必是想趁那王炳林眠宿之时,候在现场好裹挟于他,让他就范,是也不是?”张顺也悠然笑道。他也算有耐心,要不是看在宁泽识破他的来历,杀了又不划算,早就想把他一脚踢下船去。只好言语点破,免得这厮厚脸皮继续纠缠。
谁知宁泽偏要继续纠缠,一竖拇指:“不愧老江湖,一点就明白。怎么样,这注意妙不妙?”
张顺皮笑肉不笑看着宁泽:“裹挟完了,回头他要反悔,你能奈他何?”
“他不敢反悔的。”
“凭什么,你让他立字据,按手印?”
“对!”
“就算是他当场立下字据按了手印,却又能找哪里去验明真迹?不用别的,只把我们兄弟家小拿到大狱,一顿大刑伺候,轻则判我们诬陷栽赃父母官,重则安个造反的名头,我们烂命一条死了便罢。兄弟你难道也脱得了干系么?”
“嘿嘿,我这字据,他赖不掉,也不敢赖!”
张顺却懒得听,大摇其头,唉声叹气:“算了,我也不跟你多说,住上两日,你便请回吧。”
张顺也懒得跟他客气了。
宁泽昂首傲然,那嬉皮笑脸的神态瞬间荡然无存,双目炯炯,逼视张顺:“二哥这是要逐客的意思?”
“不敢,三两日随便兄弟住,不过此事再也休提!”
“成,依你!不过有句话,兄弟我可说在前面。”宁泽也没怎么生气,淡淡说道。
“请讲。”
“我主意已定,就算你不干,我也会去找别人干。小弟这两天虽然破落,家里钱财也还颇有几文,只消我散漫花去,不愁这唐河边找不到明事理的弟兄一起共事。二哥也只是这湖阳县城里盲流一个,若有旁人出头做下这桩事业,而你却偏生在关节时候畏首畏尾,呵呵,到时候无人服你,可莫怪小弟没先说好。三两日都不用了,这就告辞!”
宁泽雄赳赳说完,朝老牛一歪嘴,主仆俩人就要站起来。
张顺被他这番话简直气得目瞪口呆,盲流是个什么,听不懂也就罢了。意思却是明明白白,你不做老子找别人做。将来夺了你这船帮扛把子可别埋怨。
这不是活活逼死人吗?
“且住!”张顺脱口叫道。
“干什么?”宁泽低着头拿袖子怕打身上、脚上的灰尘,却不抬头看他。其实这厮脏成那样,还有什么可捯饬的?要的就是这个范儿!
“你刚才说,你立的字据,他不敢赖?”
“你不是听得很清楚吗?”
“仔细说来,俺且听听。”不知不觉,张顺口气又软和多了,重新用回“俺”字。
“吼吼,天机不可泄露!”
“你——”
“我我我什么?哟二哥你还生气了?我一个十七岁门儿都没出过的小子都敢想敢干。亏你二哥也是闯荡江湖有名声的好汉,做事却如此不讲义气畏首畏尾。怪不得梁山泊你上不去,活该在这唐河边受人摆布!”
要说这宁泽嘴损起来,那可是一套一套的。张顺几曾受过这个,被骂得鼻子都歪了,捏紧两个醋钵大的拳头,咔咔发狠。
“一句话,你干不干?痛快点,别耽误爷们儿的大事!”宁二爷越来越蛮横,俨然已经是卖方市场的架势。
犹豫半天,张顺终于憋出一句来:“那,兹事体大,还得从长计较!”
“诶,对喽,这才是做事业的态度嘛。来来来,二哥坐。咱们好好说道说道!”宁泽顿时眉开眼笑,拉着老牛一屁股又坐了回去,乐呵呵地替张二哥倒酒。
这时候天色已渐入黄昏,船舱里只有张顺和宁泽主仆二人,老牛年纪大,啥也不懂。只听得自家二爷和张顺在那儿嘀嘀咕咕,说到高兴处,宁泽笑得乐不可支,人家张顺脸上却是阴晴不定。老牛心里担忧,这二爷恁不靠谱,敢做这泼天的勾当?
正说得入巷,忽然外面一阵喧哗,张顺一个手下匆匆跑了进来:“二哥,外面有人来找宁家二郎!”
宁泽一惊:“他娘的,陈金龙那撮鸟找上门来了?
“不是,是白天被你下棋赢了的那人,又带了几个人过来,说要找你。”那船工道。
“嗯?这倒奇了!要不,二哥咱们一起出去看看?”还是拉个人一起保险点。
“成,我陪你出去看看。”
张顺站起来,陪着宁泽和老牛出了船舱。
唐河岸边,刚才那个小个子身边站了几个人等着。小个子一见张顺和宁泽出来,忙对旁边一个魁梧大汉喜道:“来了来了,就是他!”
张顺过去一抱拳对小个子唱个喏道:“白日同兄弟赌棋,已然账务分明。这时候过来,难道还有什么不对么?”
小个子抱拳笑道:“非也非也,大哥不知,小可的东家是个爱棋如命之人,今日被这位小哥赢得心服口服,回去跟东家说起。东家正好到此附近办事,便特来会会,并无恶意!”
小个子说完站在一旁,那魁梧大汉这才慢慢挺身站出来,斜睨着眼睛打量打量张顺,又看看宁泽:“方才下赢了我家人的便是你么?”语气虽然傲慢,声音却显得年纪不算很大。
这话问得很不礼貌,不过宁泽涵养挺好,嘿嘿一笑:“侥幸赢了,也挺不好意思!”
“他说你刚才用了几招,他都没见过,因此特地来会会你,想跟你下一盘。我叫方小乙,还没请教你的大名。”说完很随意抬抬手,露出两只毛茸茸大胳膊,如同老树根一样。
“免了,天色已晚,我要休息,明日再说!”宁泽呲呲牙扭头就走,只要对方不是陈家来找自己的就好办,可以不鸟。
“站住,这么容易就想走?”方小乙一把抓住宁泽后颈,用力就往回扯。却不料宁泽如同脚下生根一样,一下子还没扯动。方小乙“咦”了一声,显然是没想到这穿衣显瘦的小子还有几分力道。
宁泽回头伸手咚地一下去打方小乙的手臂,也没挡开,倒搞得自己手腕一阵剧痛,也暗暗在心里“咦”了一声。
痛归痛,脾气也上来了,宁泽冷冷道:“放开,不跟你下!”
“你敢!”方小乙粗鲁得很,双眼放光,黑大黑大的拳头高高举起。
“你敢!”宁泽也不示弱,瞪视对方,一只手偷偷去摸身上的解腕尖刀。张顺瞧不对头了,也是身上蓄力,准备随时加入战团。
“嗨、嗨嗨,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小个子急忙跑过来伸手去隔开两位,转脸对宁泽笑道:“小哥莫怪,我东家脾气暴躁,人却好。千万别伤了和气!”说完死命去拽方小乙的胳膊。方小乙也顺势慢慢放开宁泽的衣领,却连着小个子被他挂在手上像只猴子一样荡开。
“这样,我也不亏你,你跟我下棋,赢了这个给你。”说话手往旁边一指,两个壮汉急忙站出来,身上各自挂着两个大褡裢,怕是三五十贯钱也不止。
“老子又不是兔子,要你两个下人来干甚?”宁泽翻着白眼说道。
“谁把人给你,说的是钱!”方小乙急道,差点又要伸手。
“这里多少钱?”
“五十贯足足的。”
“哦,那好,五十贯,下一盘,输赢都归我!”
“你要不要脸?得赢了才给你。你输了我不要你的!”方小乙觉得自己有些抓狂,居然遇到这么个小白脸无赖。
宁泽这才呵呵一笑:“哦,这样也可以,那就陪你下一盘,先说好,你要赖账,我可去报官!”
“谁球耐烦赖你的账?走吧,在哪里?”
宁泽东看西看,走到张顺身边低声道:“成了二哥,你找艘船,我把这五十贯先弄到手再说,就算咱们兄弟的见面礼了。”
“俺可不要你的钱。船好说。”说完回身指着河边一艘大船:“去那只吧。”
“走,请!”宁泽对方小乙一歪嘴。
“走!”方小乙挥手,小个子还有七八个汉子跟在后面,一起上了船。
大船舱里,张顺命人点了十几根松竹火把,找得灯火通明。又安排下棋盘棋子,只等他两人交锋。
灯火掩映下,宁泽才把对方看清楚。这方小乙个子其实比自己也高不了多少,不过放在这个时代,也算鹤立鸡群。再加上他一身的疙瘩肉,长得又粗又黑,真是铁塔一般人物。虽然穿得也算富贵,可怎么瞧也就是个暴发户的杀马特。那几个随从也都像是江湖汉子,不像正经的仆人。
这时正好窗户撑开,一阵风吹来,方小乙的衣襟被略微吹动。宁泽眼尖,赫然看见这厮胸口有一个火焰状的刺青。
大宋时尚纹身,而且是个富贵标志。几乎凡是有几个臭钱的不读书人家子弟,都会在身上多多少少整几个印记,倒也不是很稀奇,比如九纹龙等。
可是方小乙的图案却让宁泽心头一动,觉得非常熟悉。一时又偏偏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个很重要的图案。
一边低头轻轻揉着眉心红痣思索,一边和方小乙对坐,两人猜枚拿子,方小乙红棋先走。
方小乙为人粗鲁,下棋却一点不粗鲁,开局走得中规中矩,车马炮配合非常协调,防守紧密。想必是听了小个子的话,对宁泽不敢大意。
下着下着,宁泽忽然紧紧盯住方小乙看了半天,猛地一拍桌子:“他娘的,我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