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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姬灵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她猛的站直了身子,“竟不知阿兄荒唐如此!阿嫂泉下若有知,见阿兄弃儿女不顾,不知可愿与阿兄相见!”
“……夜深了,阿灵且去歇息吧。”见妹妹发怒,姬焰只微微阖上眼眸,良久方才叹息一声。
姬灵见自己劝他不动,又念起陈箴绝情,一时更是心如刀割,却也不愿在留下,只带着丫鬟径直转身就走。
才到门口,却见姬冽一身缟素,站在门口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阿冽。”姬灵原本在兄长面前哭了一场,面上的妆容教泪水打湿了,显出几分狼狈来,此时见到晚辈过来,觉得有几分失礼,不由微微侧着头,好在本就在夜里光线不甚清晰,也不算失了仪态。
“天上开始落雪珠子了,姑姑先回院子休息吧,我与阿爹还有几句话要说。”姬冽朝着她揖了一礼,语气温和。
“……你也莫要太过哀伤。”姬灵点点头,如今正是尴尬的时候倒不如彼此分开,是以一手拎着白底黑字的灯笼便从回廊这头往万卷堂外头走,一众仆役正束手恭敬的站在院子入口处。
姬灵出了万卷堂,朔风卷着小雪扑面而来,她不由抬手将风帽戴上,又将灯笼交给身边的丫鬟,自己笼着手炉,才觉得暖和了几分,如此收拾妥当便准备往客院走,一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却见姬冽站在书房门口目送她离开,便是浓浓的夜色亦是无法遮掩住少年郎挺拔的身姿,她心中忽然就定下来。
“阿爹,儿子请见阿爹。”姬冽见姬灵走了,方才转身恭敬得朝着书房作揖行礼。
“是阿冽啊,进来吧。”姬焰将将在妹妹面前哭过一场,此时在昏黄的烛光下,越发显得形容憔悴,瞧着比之平日里竟是老了十岁不止。
“阿爹。”姬冽在他对面坐下。
“自阿冽十二入长安书院以来,你我父子再没有这样肩并肩坐着好好说过话了。”姬焰瞧着眼前身形虽然并无成年郎君厚实,但依然独当一面的儿子,眼中含着欣慰,他原本坐在坐秤上,登时伸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地。
“是儿忽略阿爹了。”姬冽温顺的起身挪动在他身边跌坐下来,父子两个肩并肩坐着,姬冽微微侧头便可看见对方鬓角星星点点,一时觉得心头酸涩不已,幼时开蒙之时,父亲手把手教他描红,彼时父亲一手就能将他的小手全部包裹住,可如今他们父子并肩坐在一道,他却觉得父亲远不如自己记忆中巍峨如山的样子——阿爹,也不再年轻了啊。
“……方才你姑姑与我的说话你听到了吧。”姬焰虽说心头已决定在沈氏下葬之后便在大佛寺落发为僧,可对两个孩子却也觉得亏欠许多,他原本枯坐了许久,如今心身疲倦,不由微微往后靠着凭几。
“儿听到了。”姬冽初初听到姬焰的打算,心里头是愤怒的,母亲已然不在了,父亲难道也要丢下他们么?那一瞬间心头的怒火高涨令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冲入书房质问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得对待他和阿妙!难道在父亲心中他们兄妹还比不过阿娘一个人么?可到了此刻,真正坐在阿爹跟前,瞧着对方微微佝偻的身形,他心头再多的怨气也都消散了。
一直以来他都是同窗羡慕的对象,家中没有庶出争锋的弟妹,母亲威严却不失慈爱,小妹活泼可爱,父亲对待他们更是温柔,他从小到大连一次斥责都没有挨过,以往听同窗说起自家父亲都是一脸畏惧,父子两个猫捉老鼠一般,恨不得日日不想见。
可他们父子却不同,他有什么未决的事情也敢跟父亲说,为人做事,有不明白的他都向父亲求助。后来他在长安书院念书,父亲逢大朝会下了朝,便顺道往书院看他,父子两个一道在书院旁边的青云楼用午食,底下同窗见了最初还惊讶,到后来反倒羡慕他们父子相处融洽,他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底里头却是十分开心的,以至于到了青云楼他都要挑二楼靠窗的位置,是以往来人皆可看见。
姬焰一时无话,竟不知该对儿子说些什么,只是仔细瞧了瞧姬冽,对方侧脸已然显出成年人的棱角来,在没有什么比看到儿子成年了更令他感到欣慰的事情,可他到底不愿表露心头的情感,只微微颤抖的手指才泄露出主人的些许心思。
“阿爹,儿请阿爹替儿取字。”姬冽温柔的笑了,像幼时说话一样,虽然不能再在父亲怀中撒娇,但他们父子并肩而坐,一道说话他心中只觉得安宁,“如今我姬家有大兄在前为晋州州牧,阿爹居于高位反倒不美,既然无心仕途,到不如一心一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左右大兄若儿得年纪,已是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勇士了,儿虽不成材,但鼎立门庭不堕祖先之名亦是可以的,如此还请阿爹成全儿的抱负。”
“刘向《说苑·谈丛》有言: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故曰:‘巧伪不如拙诚。’”姬焰顿了顿,他不是傻子,自是明白姬冽此言为他这个老父减去心头的愧疚才这样说,是以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自此给我儿取字‘拙诚’,愿我儿自此立孝敬忠信之事,不以利移,不为患改,恪守本真。”
“儿多谢父亲!”姬冽当即起身转到正堂,朝着姬焰稽首下跪,拜了三拜。
姬焰受了他三拜,忽然想起什么,登时起身转至书房里头,不多时打开柜子取下一个镂雕月下嬉游图的紫檀木盒过来。
“这是什么?”姬冽有几分好奇,上前一看,那紫檀匣子里头放着一个镂空雕双龙吐珠的金镶玉冠,工艺卓绝,便是连那龙口的长须都做的栩栩如生。
“这金冠本是为了我儿及冠之时准备的,等着我儿换上大礼服以祭宗庙,昭告祖先,如今只能委屈拙诚了。”姬焰心头微酸,抬手招来湛卢,令他带着一套梳头的工具过来,世事无常,他的孩子本来可以拥有一个盛大的冠礼,有高朋满座祝贺他成人,如今却只在这书房之中,除了他们父子,旁观的便只有一个湛卢。
“你阿娘于女子闺阁之事并不出色,幼时你与阿妙都是我替你们梳头,这一晃十多年,也不晓得手艺生疏了没有。”姬焰一面取象牙梳,一面笑道,只提起旧事他眼中都带着眼泪,“若是一时手重扯着头发了,你定要给阿爹说。”
“好。”姬冽点了点头。
湛卢原本在一旁瞧着,如今见着自家郎君这副模样亦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自今日之后,湛卢,你记得尊公子为郎君。”姬焰的动作很轻,速度也很缓慢,等他替姬冽梳好头又带上玉冠,微微退开了几步,不由含笑道。
“湛卢拜见郎君。”湛卢闻言当即朝着姬冽顿首叩拜。
“天色不早了,阿爹早日歇息。”姬冽受了湛卢的礼,微微背过身拭去眼泪,再转头面上已然如常,“阿妙那头,就让我去给她说……阿爹,孩儿告退了。”
“去吧。”姬焰挥手示意他离开,而自己却仿佛全身力气都用尽了一般颓然跌坐在地上,一行清泪顺着眼眶流淌下来。
姬冽走至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沉默的父亲,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白日里陈诩、陈讯过来帮忙,他感念两个表兄弟仗义,便一道说了一会子话。
却不想陈讯却是个存不住话的,再加上他这会子入长安与沈氏接触,心中对这个舅妈颇为亲近,登时就将平陵御的话大喇喇直接转达给姬冽,纵然陈诩在一旁黑着脸,也完全没有顾忌兄长的颜色。
是以等白日里忙完了,他带着家丁四下里看顾了一番,才往万卷堂来,准备回禀父亲,即是阿娘身死存在疑云,少不了要调查一番,若说起仇怨,也就是晋州夏侯家,可如今夏侯家自身难保,他们又远在晋州,鞭长莫及,竟不知是否还与旁人有嫌隙?若有,可是因为姬家?还是祸从内宅来?
可还不等他说什么,却听到姑姑与父亲的一席话。
往日他只知阿爹与阿娘鹣鲽情深为世家重罕见,却不知这世间竟有人深情如许!到这一刻他才明白无论母亲是为何而往黄泉,大概对父亲来说,削发披缁大概已是他唯一的选择,知晓阿娘非因为愧疚而自尽,阿爹也许会。
为人子女者,当为父母解百愁才是。从他呱呱落地到如今少年郎,阿爹阿娘为他耗费心神,到了如今也该是他反过来为爹娘分忧,是以他打定主意自己查明结果再告知父亲,只是对于阿妙,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