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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四十章 兵临城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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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长安城风云突变的时刻,东秦最北边的朔雪关,一场厮杀在黎明时候将将停歇。

    清冷的雪花里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味,让朔风带来的肃杀之中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朔雪关的雪一向下的很大,白茫茫的一片盖下来,顷刻之间便遮住了同袍的尸体。守关的将领还很年轻,他是晋州姬家军的嫡系之一,不仅是因为他是从姬家讲武堂出来的士兵,他自己原本就出身姬家旁系,而他换防到朔雪关还不过数月,还没有能够让他对自己所守卫的关隘有着清晰的认识。

    朔雪关是个很小的地方,夹在两边山脊之间,一年超过四个月的时间都在落雪,关口正对的便是一片雪原,空荡荡看得见几颗孤零零的冷杉。

    关口虽小但戍守在此的军士却不少,有三千是晋州姬家军嫡系,有五千则是晋州驻军,从朔雪关往后近千里地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而北魏的骑兵凶悍,一旦朔雪关守不住意味着接下来将是一马平川。

    “今年北魏的蛮子莫不是疯了?往年下来劫掠的可从来都不敢这么拼命!”关内的军营里,奋战了一夜的兵士并未休息,他们需要出关打扫战场将袍泽的身体抢回来,那些在冰天雪地里生活惯了蛮人在缺少柴火的时候会将尸体作为他们取暖的燃料直接烧掉。

    “谁知道呢?好在咱们将军不是孬种,拼死守了下来。”说话的郎君从帐子外钻进来伸手呵了呵气,嘴边吐出一片白雾来。

    “听说将军已经发信回了永宁城给咱们刺史报信去了,可惜今年是圣人过寿刺史还在长安。”搭话的郎君则取下身旁放着的戈,用手整了整铺在毛毡子上当枕头的棉衣,嘿嘿一笑,“王大头,你去过长安没?听说那里的小娘子生的十分好看,一个个就像那画中的仙女一样,若是我以后能娶个长安城的小娘子,那才美呢!”

    “你要娶,有什么难的,流放的官眷也不少,只要多存几贯钱还有什么是寻不到的?”先说话的郎君打了个哈欠,“快睡吧,指不定那些个蛮子什么时候又攻城了,我还想着等这一阵仗完了,便去关里樊屠夫那里割几两肉打打牙祭,旁的不说那小子今年才十八吧,那身段可真吓人,快九尺了吧。”

    “可惜那小子一心一意只想着当个屠夫,若是能从军,就他那杀猪的本事砍起人来可不就是一茬一茬的么?若是识字入了姬家讲武堂,学了兵法,指不定日后还能当个将军呢!”后头的郎君仰面躺下,伸手拉着毯子裹在身上,不多时营帐里就传来一阵阵起伏不停的打鼾声。

    而同一时间与北魏接壤的许多关隘如同同样受到了北魏骑兵的攻击,有的城镇如同朔雪关一样被守住,但有更多的城镇仿佛对方已经提前洞悉了东秦布封,边境线的防御线很快被撕扯开,北魏的骑兵仿若黑色的旋风绕开了一个个难啃的城镇直奔长安!

    而那些被绕开的城镇却成了一个个孤立的点,四下都是逃逸的灾民,守城的郡尉和太守惊讶的发现他们仿佛四处都是逃难的灾民,问及何处来的兵马,竟然没有人说得清。

    在靠近大同的昌平镇县令被人骗开城门死于乱军之中之时,晋州的形势更是陷入僵局,谁都知道有内贼,可不知道内贼是谁,身边每一个袍泽同侪都成了被怀疑的对象。

    再加上晋州军换防将将完一个月,兵将磨合不定,底层的士兵对不熟悉的上峰发布的指令并不能迅速领会,导致了眼中的损失,而这在前者开来恰恰是上峰无能的表现,再下一次冲锋的时候他们不由自主对上峰的命令产生了质疑,就是那么一瞬间的犹疑,致使了更为惨烈的失败,几乎是陷入了极其恶劣的循环中出不来。

    留守晋州的高层无比绝望得期待着姬灿及时回来,互相之间原本细小的嫌隙也成了争执不休的源头,自第一次短兵相接以来数十日晋州高层的将领仍旧群龙无首,形不成有效的反击。

    而就在这个时候姬灿坠马身亡的消息从长安传来。

    一时之间三军缟素,原本仅在晋州高层将领之间的隔阂终究纸包不住火在军营中散开,各种各样的谣言扑朔迷离层出不觉,一时士气低落,各城镇的郡尉与驻军将领不得不各自为政,只求保住自己所守城镇的安宁。

    而自边关第一次交锋以来便有信使传信往长安,但令人惊异的是帝国的中枢仿佛陷入了沉睡之中,没有给予晋州任何回应。

    “将军,援军什么时候来?”北魏在今日傍晚再次攻城,姬杉从未觉得这样疲倦过,自他十七岁入军营已来,十年光阴他第一次十几日甲胄不离身,即使薄薄的玄甲之上早已布满了泥土、汗水和鲜血,混合在一起发出一种令人晕眩的味道。

    “永宁城恐怕出大事了。”姬杉看了看身边疲倦的袍泽,后者姓赵单字名瑞,是他在讲武堂时的同窗,而少年时候他曾经很不喜欢这个弓马骑射样样稀疏的同伴,可没想到最后入了军营反倒成了最好的搭档。

    “没有援军星夜迟缓,固守朔雪关,便是死战我等亦是守不住的。”赵瑞平静得侧头看了看在一旁擦拭长刀的袍泽,语气平静。

    “不试一试又如何知晓守得住守不住?”姬杉微微一笑,他今年二十七岁了,尚未娶妻生子,为此姬灿没少为他着急,便是梁氏也曾数次与他相看,可是姬杉不愿,一日未荡平北魏王庭一日他就不愿成亲生子,他忘不了幼时北魏劫掠而下,阿爹战死阿娘将他推入枯井自己将追兵引开,那一年他七岁,满眼皆是尘土飞扬,入耳悉是嚎哭之声,后来侥幸得救,一心一意便是诛杀北魏以慰爹娘在天之灵。

    “姬杉,你就是个疯子!”赵瑞忍不住拍案而起,下一刻伸手起开营帐中剩下的半坛米酒,“我赵叔齐今日便舍命陪君子,与你这疯子一道死受朔雪关,只要有一人在便誓死不往后退。”

    “报!”一时又有探子传讯过来。

    “啪!”姬杉接信一看,不由颓然坐在地上,眼中滚出两行眼泪来。

    “怎么了?”赵瑞与他相识十年第一次见他如此不由上前一步抢过书信,发来的却是一封卜文,正是姬灿身死被追封为文襄公的消息。

    “来人,传令下去,一刻钟后在校场集合!”姬杉心中痛极,父母身死之后他回永宁城姬家受姬灿梁氏两个恩惠颇多,姬灿视他若亲子,他亦视姬灿如生父,而如今却是天人永隔,教他如何不遗憾,如何不悲伤,“朝中不定何者挂帅,这一回当真是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唯有十死无生。”

    “既如此不若实言相告军中袍泽,赴死者自当赴死,然而家中有高堂奉养,子女抚育者,不若送之还乡。”晋州军营中少有不仰慕姬灿的军士,赵瑞心中亦是觉得难过,可眼下北魏来势汹汹,竟连伤心的时间也不留给他们,“再有可于关中张贴告示,若有想一并离去的百姓可于今日酉时之前出城。”

    “叔齐此言甚善,可还有旁的嘱咐?”姬杉到底是久经沙场的郎君了,一时间压住心头悲痛沉声道。

    “将军新丧,主帅未决,还请将军发信回长安,一明一暗尽叙如今晋州现状,姬家军驻守边疆数百年,可不能因一时疏漏而致使我晋州尽入仇雠之手。”赵瑞想了想道,“这明面的信官还请从姬家军出,而这暗中的信官非胆识过人者不可。”

    “如此还请叔齐与我分道行事。”姬杉闻言点了点头,“朔雪关中有一屠夫樊进,年十七,颇悍勇,且为人周密,可为暗使。我往校场,叔齐可寻樊进,事不宜迟,书信一事有劳叔齐。”

    “你我同袍自当如此!”赵瑞闻言点了点头,“待文远校场点兵回来,你我再同饮一回。”

    此二人计定自然分头行事,姬杉一身戎装便往校场,朔雪关原本有将士八千,可经过这十日的死受,死伤过半,能站在这校场之中的不过三四千人,且身上带伤者不计其数。

    “吾等袍泽生享国之供奉,亦当戍死卫国,且我三军统帅不幸崩殂,今必以北魏仇雠之鲜血以告慰我大帅在天之灵!”姬杉击鼓升帐,手下兵士次第排开,人人手中皆带着一尺长寸许宽的素麻布,姬杉登台宣誓,又命兵士分发酥麻,一时听得姬灿身死的消息,校场之中登时哭声震天。

    “如今永宁城无消息,主帅未决,吾等当死守朔雪关,然粮草将尽,后无援兵,故击鼓聚集众袍泽于此。”姬杉朗声道,“全体听令: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者,归养。”

    姬杉令下,校场一阵空寂,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无人出列。

    “我等必以死追随将军!”良久,有军士大着胆子喊道。

    “誓死戍边!”众人听了齐齐发声。

    “好!”姬杉见状大喝一声,亲自走至军鼓之下,以手擂鼓,放声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众将士听了纷纷发声齐唱,声响穿破苍穹,震得校场周围堆积的白雪簌簌而落,只听见《无衣》的调子苍茫而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