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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天睿这些时从未往新房去瞧一眼,这会子只随着走,手里的红绸子软塌塌的,偶或暗下一抻,后头一点反应都不见……
府宅大,从正厅往西院来要穿堂过院,还有好大一个花园子,也是处处扯了红绸挑着灯,灯火通明。只是这提前预备好的路线原是为了宾客能一路陪着新人说笑喜庆,却没算计到阴雨,这一会儿七拐八绕,齐天睿一身喜袍早已湿漉漉的,想着那盖头下的人闷着也好不到哪儿去。
总算来在新房前,抬头看圆圆的月亮门上三个圆隶书:素芳苑,红灯映照,雨丝朦朦,极别致。齐天睿不觉一挑眉,这名字谁取的?尼姑庵似的。进得门来,匠人们倒是别出心裁,这一处别别扭扭强隔出来的小院,花枝满布,老树漫遮,残去的冬依然留着花泥芬芳,和着湿湿的雨水腥气,满院子清香。
院中两处亭台,一座仙桥,溪水潺潺,深处便是那赏花楼。进了楼下厅堂,两排黄花梨交椅,中间夹着梅花洋漆高几;正中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堂上一幅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两旁配了鸾凤和鸣的对联。齐天睿瞥了一眼:真真糟践一幅好画。还不如从前的画案、画屏、贵妃榻来得得意,如今只比那衙门公堂还呆板。两厢雕空玲珑板壁隔出东西各一间,人多簇拥,目光跃过人头依然能瞧见那厢墙上满架子的书,不觉心笑:这也是费了心思,不知可安插些什么书?
西南角处木楼朱漆,并不宽大,宾客皆止步于此。新人红绸款款而上,前头两个丫鬟捧着龙凤烛,身后随着六个喜娘,托着喜称、喜酒、各色生果捧盒,从踏上楼梯起口中便唱起喜词。
及至楼上,猩红锦缎棉帘高高打起,红烛洞房里迎候的“全福人”自是大哥天佑之妻兰洙,还有齐允年的一对双胞小女儿秀婧秀雅也悄悄藏了上来,此刻帮不得什么忙,只管瞧着满身通红的新郎倌嗤嗤地笑红了脸:“二哥哥好标志呢!”
掩下帘子,齐天睿大大舒了口气,这一步一正经的总算挨完,也管不得喜娘们还念念叨叨、成双成对地摆放捧盒,一把将红绸子扔进兰洙怀里,摘下喜冠随手丢到了条案上,一面解着腰带一面口中叫渴:“丫头!快倒茶来!”
“哎!”小丫头秀雅得了令似地立刻颠颠儿着去倒茶。
兰洙捧着手里的绸子惊得不知所以,这新娘子还当地站着、一身的凤冠霞帔盖着喜帕,这尚未对饮撒帐就被撇开算什么道理?虽说自己年纪轻、不大懂得这里头究竟多少规矩,可这没坐上龙凤榻就断了的欢喜结绝不能是好兆头。可瞧那位爷,早已把大红的喜袍脱了下来不知扔到哪里去,此刻一身的银袄儿细中衣儿,白恍恍的,自顾自坐了大口喝着茶,哪里还有要行礼的意思?
一旁的喜娘们也惊得瞪圆了眼睛,好在都是府里的管家主妇们,深知这其中厉害,但凡传了出去,动了家法可就不单是这不管不顾的小爷,遂都咬碎了牙屏着气只当没瞧见。
兰洙强自镇定,挽了绸子小心上前搀扶着新娘子往喜帐去。女孩倒安安静静随她走,想来那盖头底下也遮不住这一番冒犯,兰洙却也想不出什么好话来安抚,只得轻轻覆了那冰凉的手。
安置好里头兰洙又赶紧出来,冲着齐天睿那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嗔道:“天睿,妹妹们都在呢!”
“我耐不得了!”齐天睿叫苦,“嫂嫂,我记得莫大哥送了好几套衣裳过来,可是都在这儿?快取一套来我换上。”
“嗯,伊清庄的衣裳多少难得,送了你二人一年四季的呢。”兰洙一面应着一面接了秀婧拿来的手巾给齐天睿擦着背后打了潮的发丝,“都在后头衣橱里,可统共就三套正红的,一套拜堂,一套明儿见礼,一套归宁,此刻如何换得?”
“还顾得那些个!”齐天睿不耐,“谁还当真认得!快些拿来。”
兰洙拗不过,只好去挑了一套花色双开并蒂,招呼一边的喜娘服侍他换上。齐天睿哪里忍得这些管家婆子们碰他,一蹙眉,再没人敢近身。总不能吆唤未出阁的女孩儿,左右无法,兰洙只得亲自上手。长嫂比母,实则这嫂子比他还小两岁,大哥总是摆了一副庙里供奉的模样,齐天睿从不亲近,唯这嫂嫂是个绵和人儿,又是当家大伯母的亲亲儿媳妇,从来府里有什么或是他要破了例求什么总是求嫂嫂,这便没有得不着。此刻伸胳膊抬袖、揽腰带,齐天睿十分自在。
“好了,快过去,莫要错过吉时了。”收拾停当,兰洙推了他一把。
“一天就这么几个钟点,怎的都成了吉时了?”
“二哥哥,快些挑了那帕子啊,咱们等着瞧新嫂嫂呢!”秀婧秀雅实在等不得,两个小丫头从下生到今日也不过跟齐天睿见了几回,却是每次都被这么个“不长进”的哥哥逗得欢天喜地,因此上与他十分亲近,此刻一边缠了一个拉着齐天睿就往里头去。
眼见新郎倌走向新娘子,喜娘们都赶紧托了盘子围拢了过来,喜笑颜开又唱起了喜词。齐天睿此刻换得干干爽爽,又饮了热茶,十分适宜,这才端详龙凤床上坐着的这一位:宽大的拔步床摆在这小屋内浩浩荡荡,红烛红帐,里里外外红彤彤,她这一身行头正对了颜色,坐在床上只沾了个边,身量果然是小,却坐得端端正正。
听着喜娘高声吆喝,齐天睿应着声从喜盘中拿起喜称,轻轻伸在那盖头下,忽地一顿,这一天的繁杂随着那湿潮的衣裳统统不见,此刻心里十分异样的安静,像是在当行里接了旁人带来炫耀的宝贝,想瞧又不想瞧……
喜帕慢慢挑起……
厚重的妆粉不知是浸了汗还是沾了水,腻白的颜色这贴一块那贴一块,压在凤冠之下小小的脸庞像一碗没有搅匀的蒸酪;两条眉毛描得很是仔细,描成了一字连心,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此刻只像是那小画儿里起舞的宫娥,凸显着这上等的油烟墨,又浓又黑,一屋子的红都压它不住;眼帘低垂,掩了双眸,只能瞧见眉骨下微微凹进的眼纹,也避无可避地凝出一道厚厚的□□印;腮上的石榴胭脂似是精心揉晕,圆得那么妥帖,那么光滑,比匠人尺子下作的图还要来得确切,红红的,像桌上那对龙凤朱漆盘,圆圆的扣了;唇上用了一样的颜色,薄薄的,和进了一点金粉,烛光里头似闪闪流动的血,鲜红得让人发怵……
鸳鸯戏水的围帐之下,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像一尊上了彩釉的娃娃……
任凭喜娘欢天喜地的唱和帘子外的喜乐大声吵嚷,兰洙依然瞧得出新郎倌变了脸色,挑起喜帕那一刻的顽劣不屑荡然无存,此刻阴沉沉,面无表情,不觉轻声道,“天睿……”
“拿水来。”
牙缝里挤出的语声不大,旁人都不曾闻得,只有兰洙后脊顿生凉意:“天睿,这可……”
“拿水来!”
一声喝,似突然寒霜骤降把一切僵住,帘子外头吵吵嚷嚷的乐声更将房中趁得出奇的静。喜娘们这才觉出不对,都低头仔细瞧却实在瞧不出哪里不妥,妆容上得是重些,可新人本就是要图个喜庆,那胭脂的颜色和形状都是有说道儿的,再是忍不得也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往后小两口儿关起门来,要怎样好看使不得?再者说眼前这位新奶奶虽不好看倒并未多出奇,莫不是这爷见惯了那风月场里的红衫绿裙,倒忍不得这良家女孩儿一点颜色了不成?
铜盆托来了清水,盆架上是崭新的一块香宫皂,齐天睿接过手巾丢进水里,浸透了,挽起袖子略握了握便拎了出来,水只管滴答不住。手伸到她下巴处,两指捏了,齐天睿并未用力,只等着挣,却见那身子轻轻一颤,又安安静静。食指一勾,这才将那乱糟糟的小脸挑了起来,她随着抬起了眼帘,他却无意相视,湿漉漉的手巾一把贴在她脸上,连带了圆圆卷的刘海都打失了形状。再打开,整个妆容一片混沌,眼睛倒一眨不眨,依旧看着他……
他手下的力道似很有把握,重得足够将那浓重的颜色擦干净,又不足以搓得糙、搓得疼,像在九州行里查看他亲自收进的物件,眼光犀利,下手极细,一寸一寸,似要将那几凡不是娘胎里带来的多余都要剔除干净,细致到那凹在深处的眼纹,指肚轻轻摁了,细细揉洗;指尖传来的触碰只有妆粉与宫皂交替的腻滑,她像一件将将出土的陶器,在他手底下慢慢恢复着模样……
“啪”一声手巾被扔回了水盆里,溅起一身,洒了一地,一众人的呆愕早已不足以牵动这房中哪怕一丁点的喜庆与怪诞。齐天睿抬手放下自己的袖子,“秀婧秀雅,掌灯。”
“哎。”
两盏龙凤烛齐齐聚拢,将那床边人照得清清楚楚:
新月出水,细若白瓷,脱去了妆粉的痕迹,白净如此清亮,和着那残留的水渍似那恍恍的烛晕就要透进去,映出那里头水润的光;肤色腻白,眉色清淡,天生的两道水弯眉,恢复了形状,弯弯可人的小弧;小鼻挺俏,雪白如玉,洗过的鼻尖亮亮的,似秋露初降,清凉的水珠;唇这么薄,荷瓣弯弯微微含翘,擦去了浓浓的胭脂,小荷浅露的粉润;睫毛绒密,烛光碎洒栖在弯起的梢头,颤颤巍巍;一双眼睛无半分江南女儿那楚楚含烟的羞涩委婉,凹在眉骨下,一颗水晶深嵌,眼帘柔柔缓在尾梢处,勉勉强强遮拢,似掩非掩,清澈的湖水青蓝漫遮眸底,双瞳幽静,烛光里是透亮的琥珀色,一览无余,又百思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