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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昭此人,眉目端正,四平八稳,既不同于陆弘景造孽式的妖魅,也不同于萧煜的狐媚兮兮,反正就是那种特别老实的俊朗,初看顺眼,看久了舒服。
萧将军反正看的不是皮囊,看的是内囊,外边歪瓜裂枣,里边有内秀就行了,不求什么秀外慧中。两边初相见,他有心试他一试,就在平平常常的闲话家常里,夹带了几句绵里藏针的话,那位不亢不卑,徐徐款款,把他话里的刺一根一根□□,包好了,再还回去。几来几往,萧将军收敛了刻意摆出来的轻视,心道:人不可貌相,托对了人,这下熊孩子有治了。
萧煜虽说是个挂名的太子傅,但既然挂了名,太子的伴读情面上也得叫他一声师父。这对半吊子的师徒说了一会儿话,就由师父领着到东宫找太子认主子去了。
太子与伴读的关系,说到底,应该算进主子与奴才的行列。当朝太子心里也是这么拿捏的,见了沈文昭,端着架子坐在上首,等着他行主仆之礼。沈文昭也依着规矩行了个挑不出任何错处的礼,太子满意了,心里还有点儿得意——还以为你们要派什么不得了的人物过来,谁知是个这样的!
也难怪太子这么想,沈文昭的做派行止,简直就是一本活动的《礼记》,熊孩子见了不以为然,直接在心内给这位新上任的伴读贴了个“书呆子”的牌子,后边还跟着“迂腐”、“学究”、“老古板”。
第一面见过以后,熊孩子开始出幺蛾子了。
幺蛾子是顶傻顶没技巧的那种——上课时候捉弄夫子,给夫子没脸,然后随便从伴读里边捉一个来顶包。往常是三个伴读轮着来,沈文昭来了以后,一枝独秀,所有的包都由他来顶。他倒不争不辩也不恼,夫子们罚什么他都老老实实照着办,如此过了两个月,熊孩子认为这是个没骨头的辣椒蛆,可以随便捏,捏烂了他他都是这副臭德行!
太子作为太子的这面松了一口气,但作为熊孩子的那面,却是有些失落的,他觉得宫内的生活就是一潭死水,沈文昭可能会是一颗投进来的石头,“扑通”一下,他淡而无味的生活就会被敲碎,波光嶙峋,起了颜色,有了盼头。谁知还是一个鸟样!
又过了半年,就在太子彻底死了心的时候,沈文昭原本藏得极好的本相忽然微微露了出来。
那天是皇子们一月一度的考鉴,难得的父子聚首,皇子们憋足了劲要在父皇面前表现一番,太子虽然平日里爱惹事,逢到这个时候也有平凡心思,就是希望能讨来父皇些微欢心,几句夸赞,要是能赏一顿饭吃就更好了。不是馋这顿饭,而是渴望能像普通人家一样,和父亲同桌而食,别和这么多乌眼鸡似的弟弟一道均分那份本就不多的父爱。
考鉴内容不外乎考考功课,比比武艺,诸皇子底子都差不多,卖的力气也都差不多,因此文功课的考鉴不相上下,太子平日的表现虽然是个十足的熊孩子,但脑子还算灵光,文功课的考鉴,他向来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这回却是栽了跟头了,要交卷子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的桌面晃了一下,墨汁从砚台里溅出来,泼了几点在那雪白的卷面上,立时就把一张卷子糟蹋得不堪入目。熊孩子沉不住气,几乎当场拍案而起!
就在这个时候,从右边悄没声息潜过来一只手,这只手在他袖子上扽了一下。他一侧头,看见坐他右手边的沈文昭目光幽微,几不可察地朝他摇了摇头。他不想理会,还是要闹,那只手一下从袖口钻进来,这回捉的是他的手腕。两人都是宽袍大袖,手与手的纠葛被富足的衣料遮掩,一时间竟无人发觉这对主仆之间不动声色的拉扯争执。太子一直把沈文昭看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囊串,谁想这人竟有这样一把蛮力,一手就能钳得他动弹不得!
“萧恒,你若还想留住你父皇那少得可怜的一丝父爱,那就别轻举妄动!”
沈文昭用的是腹语,这句称得上大逆不道的话,听众只有他一人。
他听得真切,心里发惊——这废物囊串居然会腹语!
想是震惊太过,他顿住了,被钳住的手停止挣动。而后他缓缓侧望,直直瞪着沈文昭的脸,他眼中那张脸,原本四平八稳的眉眼陡然跌宕,瞳仁里边蓄着一团火,是被他不长脑子的耿直点燃的。
这么瞪了好一阵,他喷发式的怒火消下去不少,最主要的是,现在也错过了“闹”的最佳时机了,只能自个儿咬牙,捏着鼻子吃下了这个哑巴亏。
文功课被几团墨渍搞砸了,武功课又被四皇子使坏,当场出了大丑,太子面子挂不住,一门心思的要闹,然而都被沈文昭火烧火燎的眼神拦了下来。
平常给点儿火星就要爆的太子,今儿居然不钻天拱地的闹了,出乎多少人的意料?
至少出乎皇帝的意料,他嘴上不说,心里点头——点头是给沈文昭的,也是给萧煜的。烈马套了好笼头,给治住了啊!这个沈文昭,当真是个神人!把沈文昭挖出来的萧煜,自然也是个神人!
神人们的好心,身为凡人的太子自然是要当成驴肝肺的。那天考鉴结束之后,四皇子跟着皇帝吃午饭去了,落败的太子气得鼓鼓囊囊,话也不说,头也不抬,闷头朝前走,没提防迎面撞上一个人,这人身后还跟着一帮人。
来人是二皇子,身后跟着的一帮人,除了伴读还有二皇子的几个表兄弟。
几个月前两人才掐过一架,这时候算是仇人见面,一个个眼都红了,尤其是太子,脖颈上若是长一圈毛,这时候毛都要炸成直的了!
“参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二皇子怪腔怪调地请了个安,后边一帮人立马会意,轰然笑起来,太子气得攥紧了拳头,眼见着就要一拳头招呼出去,沈文昭站了出来,一手拽住太子的拳头,轻轻反手一推,把他护到了身后。
“二殿下安好,太子伴读沈文昭给您请安!”
他一张脸上不见一点锋芒,颇有点息事宁人的软蛋样。
二皇子一帮人就爱踩软蛋,只见当中一位越众而出,哼笑一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条不敢咬人的狗!”,话音刚落,周遭又是一阵哄笑,那人受了鼓舞,益发觉得自家水准很够,不多来两句简直对不住周围看客。
一帮人都在捏软柿子的兴头上,万万没想到对面这个软柿子会甩出这一巴掌,“啪”的一声,巴掌打在皮肉上的声响格外清脆,后边还有一串,左右开弓,巴掌打得眼花缭乱。
“二殿下,奴才斗胆替您教训底下人,让他长点儿人脑子,别见天到晚的出来丢二殿下的脸!”沈文昭的表情称得上谦恭,动作称得上文雅,然而干的却是打人下脸的事,二皇子一帮登时一呆,好不容易缓过来,另一位站出来质问他:“你算哪根葱?!敢打镇远侯世子!”
“奴才只能算奴才,我一样,他们也一样,奴才对主子恶言相向,那就是乱了纲常!乱了纲常的奴才,打死不论!”沈文昭还是那张四平八稳的脸,语气也四平八稳,二皇子却听出了话里边的话。
整个庆朝谁最大?皇帝。皇帝之下是谁?太子。对着皇帝,整个庆朝的人都是奴才。对着太子,除了皇帝之外,整个庆朝的人都算奴才。二皇子论起来虽然是兄弟,细论起来却也只是太子的奴才!奴才拿主子开涮,打死不论!奴才的奴才胆敢拿主子的主子开涮,灭三族都不稀奇!
二皇子还算机灵,一瞬就醒过味来,默然不语,定定站了一会儿,转身要走。
“二殿下!”沈文昭还有话要说,“淑妃娘娘早逝,太子殿下容止上难免要粗忽些,还请您多多担待。想来依照肃王殿下与镇远侯爷的交情,二位殿下将来必定会相处融洽。”由奴才来出头说奴才,再合适不过。二皇子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这次是真真正正把人往眼珠子里放。
镇远侯是二皇子的娘舅,手握重兵镇守东南,也是二皇子的靠山。萧煜是将军王,丘八头子,名义上管着这位镇远侯爷,不论二人私底下交情到底如何,侯爷见了将军王,总是要矮一截的。靠着矮了一截的靠山,还敢这么嚣张,是吃饱了撑的么?
身边的人嘴皮子还痒痒,还想打嘴仗,被二皇子一把拖住,使眼色让走。一帮人轰隆隆来了,灰溜溜去了,临去,二皇子丢给沈文昭一个眼神——来日方长,走着瞧。
刚才是小奸小坏,屁孩儿之间的恩怨情仇,都只算进小奸小坏里,坏得有限,奸得也有限。二皇子“骑毛驴看歌本”的一眼,后头的深意,怕不只是小奸小坏了。太子看见了他那一眼,无端勾起了心事,他心事重重地,让沈文昭拽回了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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