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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的姑奶奶, 一般不是正经归宁,是不在娘家过夜的。虽然谈完已经深夜, 但善桐还是回了桂家,第二天起来去给桂太太请安——这一回, 她主动承担了儿媳妇的位置,站着伺候桂元帅、桂太太吃早饭。
她识做,桂太太更识做,善桐才盛了饭,她就令善桐,“坐下来一起吃,和我你还客气什么。”
善桐也就不和她装样子, 在下首陪坐着捡饭粒, 桂太太也念着大妞妞,“现在都不用怎么抱着,已经可以走很久了吧?”
昨天一晚上,娘家人都没问起一句外孙女, 反而王氏对她没有再度怀孕, 还报以不以为然的态度。反而是婆家人更溺爱大妞妞,善桐心底不是不感慨的,她笑着说,“已经和个小姑娘一样,不但能自己走,平时也爱自己做主,我要管着她, 她还凶我呢。”
说到大妞妞,桂元帅简直听起来没够,又埋怨善桐,“就该带回来的,我这也一年多没见她了,以后长大了,她都不认我!”
他不愧是西北掌门人般人物,尽管善桐带来了这么一个震撼消息,桂家得到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许可以扭转局势,将里朝廷的底细摸清。但桂元帅看着依然若无其事,连桂太太都没看出一点端倪,打发他到前院小书房去了,自己这里犹自叹息,“可惜,慕容氏还没传出消息,不然,我们也有孙子、孙女常年在膝前了。”
善桐笑道,“大嫂他们在边境,恐怕也是难得见面……”
话才说了一半,桂太太就摇了摇头,“不放心让他们养!落了地就全抱过来。含芳那边也是一样,就是二媳妇,也先看看她为人再说。”
这也是常事,各房长孙送回来跟着祖父母,在西北根本屡见不鲜。不过按慕容氏和桂太太的关系来说,桂太太要把她所有的儿女都放到身边,不但对慕容氏残酷,她自己也劳累,更有甚者,对将来的郑氏来说,她心里也容易有疙瘩。善桐一挑眉,不以为然之意就露在了脸上,桂太太看了看她,不禁就叹了口气。“你当我愿意?我也不想多操心,可就她们那个行事,孩子带出一身小家子气,以后我们宗房还不就渐渐地衰败下去了?”
她又低声道。“这一次把老三媳妇打发到天水,就是无奈之举。没想到她初看着还好,毕竟出身还是低了,行事多有不到的地方。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竟想和她二嫂争风吃醋,人家还没过门呢,自己在府里就先收拢人心。借着我不在家那几个月,还真闹出了一点声势。一家子三兄弟,老大因为媳妇没说好,现在已经和家里闹得尴尴尬尬的了,难道老二、老三也要因为媳妇闹得面和心不和?我一到家就气得不成样子……悖锿纺切┦拢济环ê湍阆杆怠!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善喜要以为自己玩得过楠哥,甚至能摆布含芳,就可以以一己之力斗倒娘家、婆家两族的长辈,那简直是痴人说梦。现在受到两边联手限制,若不学乖,要从天水回来只怕就难了。善桐点头道,“是,她也该懂事了。二嫂虽然年纪小,可我看着,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娘家又好,嫁妆又好,没几个月,下人们自然也就知道怎么做人了。”
桂太太问了几句郑姑娘行事的细节,也颇为满意,便问起她,“昨晚上娘家请你过去,是有什么急事?”
“就是我娘想我了。”善桐随口推托了一句,便扯开话题,同桂太太道。“说起来,楠哥也说亲了……”
楠哥毕竟远在杨家村,桂太太还真不知道他说了个慕容氏的族妹为妻,且还是宗房幼女。一时沉吟不语,也是嘿然点头,“倒好,这亲事说了,以后老三媳妇就更得夹着尾巴做人了。”
又对善喜添了些不满意,“慕容氏也就罢了,含欣毕竟常年在外,她呢,都过门一年多了,含芳也时常在家的,却还是没消息。”
善桐少不得温言劝慰一番,因管事们都来回事,两人也就不再说她,善桐帮着桂太太一样样安排,宾客们该怎么安排入座,每桌安排哪个族人陪客。男客们听什么戏,女客们在哪里消闲。新娘子进门后喜娘由谁招待,哪个下人长得好,嘴也甜,能做知客。哪些人老实胆小,可管理金银器皿……如此又忙了十多天,泾阳那里送来消息:新娘子的嫁妆到了。此时正好距离吉日不过也就是三天,堪堪赶上新娘铺房。
善桐早知道郑姑娘嫁妆多,但不到铺房,也不晓得她的嫁妆竟然如此精致。就单单是罩在各家具上的锦绣大袱,就已经是满绣了金银线花卉,不但手艺雅致,并且用料名贵,阳光一洒进来,明晃晃的几乎晃人的眼睛。下头罩的各色家具就更不用说了,全是紫檀木成套满雕,桂太太和善桐在京中都是见识过的,尚且有几分咋舌,就更别说其余桂家族人了。还有瓦片土块,密密麻麻地码出了半个院子,连着满满当当的首饰箱子,虽只开了一丝小缝,但也看得出就中珠光宝气,直刺人眼目。——善喜嫁妆,已经是尽力置办,说得上是十里八乡有数的奢华了,可在郑家嫁妆跟前,直是被比成了鱼目,就更别说慕容氏的妆奁了。
桂太太也有几分遗憾,私底下和善桐提起来,“早知道,不把她打发到天水去了,也让她看看她二嫂家底多厚实,叫她知道一番厉害。”
善桐也觉得可惜,“他们家一定要先把嫁妆送来,人再进城,只怕就是为了先声夺人,给妯娌们一个下马威……可惜人全不在,好一番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桂太太瞅她一眼,点了点她的额头,不说话了,善桐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也忍不住好笑,抱着桂太太的手臂撒娇。“我不是宗房媳妇,算不得二嫂正经妯娌!”
她虽然自己陪嫁也就是将近九万两,和郑姑娘的嫁妆总额当不能比较。可含沁手里有钱呀,章子平时都是攥在善桐手里的,还比不得桂含春,只要父母在一日,他就一日做不得家里的主。因此善桐看郑姑娘的嫁妆,本能是把自己摘出来的,倒惹了桂太太的打趣,桂太太见她撒娇,倒哈哈笑了,“我知道你们手里钱不少,你还真未必羡慕她。”
现在两房关系这么和睦,主要还是因为含沁眼看着要在京里生根发芽,不再回西北来了。善桐也很珍惜这难得的和平时光,她也不去想以后的事,只道,“她不少我一个人羡慕,这份嫁妆,满西安城还没有谁家的媳妇能比得过的。”
不过,想到王时媳妇,与她曾有一面之缘的渠姑娘,善桐又觉得,这世上还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别看郑姑娘嫁妆豪奢,是善喜嫁妆的数倍以上,只怕渠姑娘的嫁妆,还更是郑姑娘的数倍之上呢。
可就仅仅是这阵势,也已经足够唬人了。善桃抱着儿子来凑热闹,见了这嫁妆,也不禁点头叹道,“毕竟是京里的姑娘……”
善桐见了她,忽然就想到京里的事:她虽然和孙夫人亲密,但倒不曾问过她和卫家联姻的事情进展如何了。在她离京之前,随着局势发展,孙姑娘可能又要被许给封锦——这还是建立在封锦愿娶的基础上。不然,妯娌和她是拐着弯的亲戚,其实倒也挺不错的。就算嫁妆肯定要压善桃一头,但至少卫太太不至于过分踩一个捧一个,同郑姑娘一样,人还没进门呢,两妯娌都得跟着让道。
两姐妹见面,自然是欢喜的。善桃问知善桐打算等回门礼后再回娘家小住几日,并去杨家村探望祖母,忙道,“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回去,也看看娘。”
又说,“希望到那时候,京里好消息也出来了。”
这好消息,说的自然是檀哥、榕哥、梧哥三人的前程,善桐也很盼望哥哥们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不过被善桃这么一说,想到回杨家村,必定要处理二姨娘的事,一时又有些头疼。她便不提此事,反而问善桃,“你们都知道琦玉现在处境了吧?”
不想善桃竟很是吃惊,“你有琦玉的消息了?快说说——毕竟是把她一手带大的,现在婆婆还时常念叨她呢,若没进宫,也是早两年就能出嫁的年纪了……连她爹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呢。就昨天还和婆婆说起来,言下之意,颇为耿耿于怀。”
善桐货真价实吃了一惊,忙道,“我记得世伯父不是一向在洛阳住吗?怎么——”
“堂舅也就是琦玉一个闺女。”善桃叹了口气,“一向是看得心肝宝贝一样的,当时连榆哥都没看得上……一心就是要给她物色个妥当的人家。结果闺女进京一趟就没了,又是在侯府没的,上何处说理去?原来续弦那一位太太又过世了。心绪烦闷,这不是出来散散心的?在西安住了也有几个月了。”
善桐仔细一想,也就释然:能把琦玉交待过来,显然牛夫子和卫太太亲戚关系是比较近,两人一向感情也不错的。要出来散心,那肯定首选西安。她点了点头,含含糊糊地道。“一直有听说她也许是进了宫,但这一阵子,淑妃娘娘有孕,咸福宫很少见外人,我们也不清楚……”
善桃和琦玉也相处过一段日子,听说她进了宫,并不吃惊,却有几分感慨。“要是正经进宫,早都有名分了。这样没音没信又是何苦来?她心底也不知道有多苦呢,可惜她毕竟姓牛,婆婆也不好说什么……”
两人便不再谈琦玉了,善桐转而问善桃好,又抱过小少爷来逗,善桃望着儿子,满脸是笑,“虽说姑爷忙,时常出门去,不过现在有了儿子,谁还管他呢……我妊娠时又给他提拔了两个通房。婆婆没口子夸我贤惠,他倒无可无不可的,也不偏宠谁,只是爱儿子。”
卫麒山也算是较为模范的古代丈夫了,听善桃这样说,两人倒有些举案齐眉的意思。彼此好来好往的,日子过得起码有个眉目,善桐也为她高兴,和她约了届时一道回村里去。卫太太也从桂太太那里出来看嫁妆,见到善桐,少不得又是一番应酬,她眉眼弯弯的,对善桐比从前还要亲热,还要客气。“都说京里人情淡,我看你过得顺心,人更有神了。有亲戚从那边写信回来,都夸你可人疼呢,连皇后娘娘都疼你——”
名利场中人,自然又是另一番脸色,善桐亦不得不稍做应酬,送走来凑热闹帮着铺房的亲朋好友,忙到天擦黑,她才坐下来给京里写信,先给含沁写了信——虽然刚才送出去一封报平安的信,才不过一两天,就又有许多话要说,许多话要问。大妞妞想不想娘,是否又长高了,京城天气渐热,含沁出外上差前要多喝些绿豆汤,祛暑的药丸也得随身带着……写了一封厚厚的家书,这才给孙夫人带一封小信,报报一家人的平安,并替善桃问孙夫人好,说起最近琦玉父亲在卫家做客,善桃忙着招待,不然,她就亲自写信问候了……
写了这两封信,时辰已经不早了,善桐本待歇息,但见于翘在院子里翘首望天,只是出神,又免不得出去和她谈几句天——想也知道,今日郑姑娘的嫁妆,对她肯定是个触动。但许姑娘又是决不会把这触动表露出来的,她毕竟也有她的骄傲。
两人说了几句话,善桐见她不断顾盼明月,便道,“你别着急,这边一忙完了,人手空闲出来,我就派人送你过去。就是前头的三少爷亲自押车,那么多嫁妆都安安稳稳地送来了,送你一个人,不至于出事的。”
于翘点了点头,并没接善桐的话茬,依旧目注圆月,她清秀的脸庞上笼罩着一片雾一样的茫然,过了许久许久,她才轻声道。“你们都说我大胆,其实在我看,你们才大胆呢。一眼都没有见过……三天后盖头掀起来,行不行,一辈子就是他了。要是换了我,现在肯定睡不好觉。”
善桐有千种话可以回她,从饱含理解的“我便是如此,才嫁了个我最熟悉、最了解的夫君”,到略藏讥讽的,“就是你逃出来了,现在其实也一样睡不好”,但在这一刻,她确实体会到了于翘那复杂的心情。她不是不羡慕的,不是不惋惜的,但她又决没有后悔,在这茫然的前程中,她太需要一点东西支持自己继续下去了,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这样为郑姑娘担忧。
而这担忧又难道没有道理吗?
三天后,桂家的婚礼自然是热闹非凡,许姑娘身份尴尬,也自然没份参与。倒是善桐里里外外,帮着桂太太忙了一天,还要陪着郑姑娘进新房,做婆家的亲戚,见证桂含春给郑姑娘揭盖头。当桂含春拿起秤杆的时候,她竟又想起了许姑娘的那句话。
盖头掀起来,行不行,一辈子就是他了——对郑姑娘来说是如此,其实对桂二哥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回首前尘,十年来他见了她,见了七娘子,同两边都曾有过婚姻之约,又有谁能想到,到了末了,他的终生,也将系于这一眼间?
善桐憋住了那声长长的叹息,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看向了这对新婚夫妇:又有谁能想到,桂二哥的媳妇,居然是她一手挑出来的?
她到底挑得好不好,也许这一眼,就已经能看得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