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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和平坐在车上, 一句话都没有说。
但梁成东觉得他是想回去的,所以他在准备回县城看他老母亲的时候, 问余和平要不要回去一趟。余和平点点头,但没有说话, 要上车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
车子一路往长明县来,没想到走到一半就遇到了堵车,说前头出了车祸,路也淹了,没法走。
他们在车里等了一段时间,最后梁成东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撑着伞到前头看了看, 前头停着一辆警车, 红灯在雨里格外惹眼。车子其实并不多,但两辆相撞的车子就此挡住了去路,再往前好像路上的水也越来越深了。道路两旁本来是有沟壑的,如今已经和地面的水持平, 要不是道路两岸种了树, 恐怕会有人开进沟壑里也不知道。
“前面没办法走了,开车太危险,很容易熄火。”有司机已经往回开。
余和平也下了车,他穿的是球鞋,一落地就泡在水里了。梁成东见他下了车,便走回来帮他挡住雨,说:“回车上等着吧, 恐怕得一会呢。”
“余和平!”
突然有人叫了一声,余和平寻声望去,就看到陶建国透过后面的一辆车窗喊他。
他赶紧跑了过去,梁成东撑着伞跟上去,说:“你慢点。”
“陶叔叔。”余和平叫了一声。
陶建国点点头,看向他身后的男人,梁成东冲他点点头,说:“你好。”
“你好。”陶建国说完看向余和平:“你怎么在这?”
“我回家看看。”余和平说。
“嗯。”陶建国又点点头。余和平跟他介绍,说:“这是梁叔叔,我坐他的车回去。”
“我认识。”陶建国说着就掏了一支烟过来,“我就不下车了。”
梁成东笑着摆摆手,说:“我不抽。”
陶建国便将烟收了起来,旁边的司机说:“你们认识?那大哥,你不如坐他的车回去,我这真不能再等了,我收你一半的钱行不行?”
陶建国说:“你这司机怎么这样做生意?”
那司机陪着笑说:“不瞒您说,我听几个开出租的哥们说了,长明县已经被淹了,就算继续往前开,也开不了多远了,都是到大腿的水。”
“那大哥到我车上去吧,”梁成东说,“反正咱们都是去一个地方,捎你一段。”
陶建国便给钱下了车,余和平见他走路一瘸一拐的,便问:“陶叔叔,你脚怎么了?”
“受了点伤,不要紧。”
“大哥!”陶建国回头看去,就看见盛昱龙隔着几辆车叫他。
陶建国就愣住了,尤其看见盛昱龙拿着雨衣一路小跑跑过来,更是呆住了。
盛昱龙一边跑一边披上了雨衣,陶建国看着他的腿问:“你腿怎么……”
盛昱龙早知道要面对这个事,笑了笑,说:“本来就没多严重,看了医生,把石膏给拆了。”
“没断?”
“没断。”
陶建国神情就有些复杂,他主要是有些糊涂了,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盛昱龙没给他过多思考的机会,问:“怎么,前面过不去了?”
“前头出了车祸了,得等一会。”
盛昱龙点点头,又看向对面的梁成东。不等陶建国介绍,他就直接伸手说:“盛昱龙。”
“梁成东。”梁成东说着便握了一下盛昱龙的手。
最后盛昱龙便和陶建国一起坐进了梁成东的车子里。
前面的交通事故处理完之后,他们继续往长明县走,果然快到县城的时候水就快淹没车轮了。前面已经有两辆车报废在水里,他们不敢再继续开车往前走,便下了车,打算步行过去。
三个男人个头都不矮,尤其盛昱龙,水也就到他小腿,可是余和平个头矮,水已经淹没他膝盖了。梁成东抓着他的手带着他往前走,水面上浮着很多断了的玉米秸秆,伞基本上已经没什么用了,盛昱龙就将自己的雨衣脱了递给了余和平,自己冒着雨往前走。
盛昱龙身材高大健壮,肌肉虽然算不上发达,但轮廓明显,精瘦壮实,雨淋湿了他的衣服之后,都贴在宽阔的脊背上,尤其屁股挺拔刚健,极有男子汉气概。梁成东在后面抓着余和平的手走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便回头看了余和平一眼。
余和平抬头看了他一眼,梁成东讪讪的,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想余和平既然爱男人,见到了盛昱龙这样出色的男人,应该会多看几眼的。没想到余和平还处在那种安静而茫然的状态里,好像被这狂风暴雨给吓傻了。他虽然穿了雨衣,但脸还露在外面,挂着水珠,脸蛋看着更白更小,嘴唇有些发紫。
他就有些后悔把余和平带出来了。可是长明县危在旦夕,余和平身为人子,回来看看他父母也是应该的,该回来这一趟。
好在进入县城之后水就渐渐地浅了。长海市在长明县西面,而长明县南低北高,所以他们走了北环那条路。陶建国说:“我听你嫂子说现在大部分城南的都搬到城北学校里去了,咱们先去那看看。”
梁成东却要与他们分道了,他家在城东,他要先去他家里看看。
他问余和平:“说你是跟着我,还是跟你陶叔叔他们先去看看你爸妈?”
余和平想也不想就说:“跟你。”
陶建国略有些差异,就对余和平说:“我如果碰到你妈会跟她说一声,让她在中学等你。”
余和平说了声“谢谢”,就跟着梁成东走了。
陶建国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对盛昱龙说:“这孩子,他妈都跟这男人分了,他却还跟着,这叫什么事。”
盛昱龙说:“他聪明,跟这个姓梁的比跟着他妈有前途。”
“也不知道他们俩怎么弄一块去了,我还以为他在长海市无依无靠呢。”陶建国说。
他们两个到了城北中学,就看到里头都是人,学校大门口用沙袋垫了老高的槛,学校空地上都搭了大棚,底下全都是人,地上全是泥水。他俩进去,正不知道要如何找陶然他们呢,倒是靠在教室窗户那的陶然看见他们了。
陶然先是看见了盛昱龙,盛昱龙个头太高了,很显眼,他本来困恹恹地靠在窗户那,看到盛昱龙的瞬间就挺直了身体,喜悦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紧接着他便看见了他爸爸陶建国。刘娟问:“怎么了?”
“我爸爸跟六叔来了!”陶然说着便从桌子上跳了出去,一路小跑跑到大棚底下,隔着人群喊道:“爸爸,爸爸!”
他喊的是爸爸,但却是盛昱龙最先发现了他,拍了一下陶建国的肩膀。陶建国回头看去,就看见陶然笑着跑了过来:“爸爸!”
“正找你们呢,你妈呢?”
“我妈跟我姥姥在一块呢,在三班教室里。”
陶建国拍了拍陶然的肩膀,便揽着他的肩膀往教室走,陶然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向盛昱龙,眼睛里都是笑。
盛昱龙看见陶然这么笑着看他,心里跟吃了蜜似的,真是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意在他们之间,都不用点破,可就是心里甜。
不过陶然好像突然回过神来,脸上的笑容被惊讶代替,然后便回头问:“咦,你的腿……”
“啊,六叔,你腿怎么好了,你不是断了么?”他惊讶地拉下陶建国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惊讶地摸了摸盛昱龙的腿。
其实这一路上盛昱龙都在想一个合理理由来解释这件事,但他想了一路,也没找到令人信服的理由,只好解释说:“腿没断,不过当时也不知道大夫为什么给打石膏,我也没问,这几天感觉好多了,就拆了。”
不过他也知道不能说的一点事没有,那就太假了:“就是还是会疼,拍了片子也没找到原因,估计就是因为这个,大夫才给打上石膏吧,以防万一。”
刘娟说:“那有可能,大夫懂这些,听他的准没错。”
“是不是伤到筋了?别治错了方向。”陶建国说。
盛昱龙很惊讶地发现刘娟和陶建国竟然跟周芳一样,都丝毫没有怀疑他说的真假。
但这并不是因为的谎言有多么高明,逼真,而是……他们找不到盛昱龙撒谎的动机……这种事怎么可能撒谎呢,撒谎干什么呢?谁没事会装瘸子?
何况他最后补了一句:“我心里实在记挂你们的安全,索性就把石膏拆了。”
陶建国和刘娟不但不怀疑,甚至还有些感动,关心地问他还疼不疼:“我知道你能撑,但是腿不是小事,别落下毛病,要是疼的话你千万要注意。”陶建国叮嘱说。
盛昱龙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很是豪迈,稳当。
他说完去看陶然,陶然不着痕迹地冷笑了一声,别过脸去。
这件事谁都能瞒得住,唯一瞒不住的,就是陶然。
因为只有陶然知道他的动机,因为知道他的动机,就很清楚他过去一直在装瘸,在骗他。
盛昱龙心虚,讨好地坐到他身边,趁着陶建国和陶然他姥姥说话的功夫,靠近了他,笑着问:“陶然,你还好吧?”
陶然当着他爸妈的面不敢给他脸色看,“嗯”了一声。盛昱龙就说:“我一看到电视上的新闻立马就过来了,就怕你出事。”
“我死了才好呢。”陶然说。
盛昱龙说:“让你爸妈听见,看会不会揍你。”
陶然抿了抿嘴唇,这气氛之下确实不该说什么死不死的,连他都有些忌讳。
盛昱龙低声说:“你要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陶然见识过他说情话的本事,但是旁边就是他爸妈,他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说:“你死了才好呢!”
“我死了,你有什么好处。你不用咒我,说不定这两天我真就死了也不一定,到时候看你是开心还是哭。”
陶然一愣,就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话。这样人人自危的环境下,人也会变得格外敏感,迷信,天好像随时会塌下来,水好像随时会冲过来,死亡好像也是那么近的一件事,他不该说那些话。可是他又烦盛昱龙骗他,于是抿着嘴唇,冷冷地看向窗外。
刘娟找了两身陶然他舅的衣服给他们俩:“你们去厕所换一下吧,看都湿透了,多冷。”
陶建国接了衣服,问:“他大舅二舅呢?”
“去鲁河坝上帮忙去了,这边的年轻壮劳力基本都去帮忙了,才去没多久。”
陶建国和盛昱龙去厕所换了衣服,换好衣服出来,陶建国笑着说:“你他妈吃什么长的,怪不得没女人受得了你。”
盛昱龙笑了笑,说:“受不了,照样爱。”
换了干衣服身上就舒服多了,陶建国问刘娟今天打算怎么办。
“家肯定是不能回了,这附近的宾馆估计也都住满了,只能在这凑合一晚上,不过我娘年纪大了,我想把她送到慧颖那边去,让我两个弟媳妇照顾。”
慧颖是陶然他大舅妈。
陶建国点点头:“也好。那我陪你去。”
他们两个去送陶然他姥姥,让陶然留下来,以防他大舅二舅回来见不到人,也要留个人看东西。等到他爸妈都走了,陶然才放松了一些。他俩舅的个头都没盛昱龙高,也没他健壮,所以那身衣服盛昱龙穿在身上有些紧,他又在外头加了个外套,本来是个大褂子,他穿上跟小夹克似的,倒是好看。
“你其实不用来。”陶然跟盛昱龙说。
盛昱龙说:“我自己想来,我得看着你。”
他说着看向陶然,陶然脸色不大好,不过依然俊秀,干净,头发湿漉漉的,反而有一种很特别的清冷而暧昧的味道:“我来了你不高兴?”
陶然想说不高兴,那是他对待盛昱龙的一贯方式。但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一直懊悔不久前说死不死的那句话,终于还是点点头,说:“高兴。”
盛昱龙就笑了,习惯性摸兜里的烟,没摸到,只好双手往兜里一插,坐在那里说:“我知道,你刚看见我的时候眼里都是光,我就知道我来对了。”
“……”陶然想,他哪有什么光,有光也不是看见盛昱龙才有的:“我那是看见我爸爸了。”
“你就嘴硬。”盛昱龙说。
陶然心里忽然有点乱,就没说话,盛昱龙贴着他坐的,身上热乎乎的,下雨天特别冷,像秋冬季节,因此身体本能地想要靠近盛昱龙,盛昱龙似乎天生就能察觉这些意图,便伸出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拢在怀里。
陶然看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还有不断落下的雨,心想这么危险的地方,盛昱龙还来,肯定不是为了他爸妈,是为了他。
是为了他才来这里的,即便出于私欲,也令他感动。
感动……他不知道是他心思太软,还是这死亡的冰冷气氛让他变得脆弱,懦弱,急于寻求依靠,温暖,他竟觉得盛昱龙的爱也没有那么讨厌,反而热烈,凶猛,攻击着还没有拥有成熟壁垒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