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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脱围之后,一连去了几个地方都是些娱乐场所,乐坊、舞榭、弈馆不是观声色就是行赌博的所在,按王宠的说法,若不是考虑到赵高这个小兄弟在场,怕是要一头扎进倡馆不出来了。
王宠这番调笑其实是为活跃气氛,倒不是真的想去开开荤。不过乐坊、舞榭、弈馆,就连张先那种薄面皮在这些地方进进出出也不觉有何不妥,只因这些原本就是邯郸百姓的日常消遣。赵高“年纪小”是例外,到这里三年,还真是头一回进来开眼。
莫看王宠是个在载笔署当文吏的,其实他出生在商贾之家算是个富二代,不过时代所限,他这个富二代地位比不了后世那些公子哥儿的地位,正因地位不高家里才想尽办法要培养出他这么一个文化人。好在王宠也争气,喜欢看书,人也聪明,没有辜负家中老翁的期望。
张先、赵高二人家境虽远不及他,但是在载笔署做了几个月的工,来这些地方适当消费一下也是不成问题的。谁知王宠这人仗义疏财,尤其是念着赵高年小,从没有让他掏过腰包,甚至连着张先那份也代付了。
这点让他二人心里十分过意不去。王宠人平时看着虽然是个不着调的样子,但是也是个心细如发之人,用一句调侃的话就轻松打消了二人的顾虑:“我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学那吕氏【1】,你们俩位以后可别让我失望啊。”
今日三人一行最先去的是舞榭和乐坊这两处,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先平日里沉默寡言,对舞乐却是个相当懂行的,尤其是音律这条,不仅懂而且会甚至是精。
先说舞榭,邯郸城的踮屣舞列国闻名,所谓踮屣舞就是一种类似后世芭蕾的舞步,昔年的“邯郸学步”一典的真实版本其实就是讲燕国青年来赵国学习这种踮屣舞。王宠不放过这个好机会,戳着张先讲了不少踮屣舞的由来以及章法,叫二人涨了不少见识。
然而张先讲着讲着三人就一齐被舞台上的美景吸引了过去。少女们穿着柔软无跟的文绣小鞋,足尖轻轻一踮,红底蓝边的舞衣就在曲乐中、轻风间款摆开来,带出华美的弧线。她们时而黛眉微扬,丹唇轻启;时而粉面半仰,纤臂相倚。动时既能飘洒若仙,静时又可风情万种。
座上一干人等皆凝神屏气,看得痴了。柳腰轻,发香散,眉眼含春素颜展。惊鸿翩翩,春情涟涟。如此,真真落得个一舞倾城!
台后闻清乐袅袅,台前见红袖飘飘,直到一舞终了,三人从舞榭出来都还有些神动魂摇。不过他们具是君子,可做到宁神远观,并不会生亵玩之心。
赵高从未料到两千年前的踮屣舞竟是比后世由西方传入的芭蕾还要赏心悦目。
我们国人在艳羡西方传来的文明同时,却不知这些东西我们自己原本也是有过的,甚至诞生得比他们更早更遥远,只是我们从未好好珍惜,才会任它淹没在浩浩历史长河,任它落入河底厚厚的沙石之中,再也无人问津。
“管事的,大爷瞧上边儿上那姑娘了,快给大爷带过来。”舞女舞毕三人就出了舞榭,将舞榭之内的响动抛在了耳后。
“怎么,小兄弟看痴了,莫不是瞧上了哪位姐姐?”赵高心中转着事情,此刻有些失神,被王宠这么一打岔倒是觉得自己太过杞人忧天,横竖如今人都穿越了,还想那些作甚,罢罢罢。赵高眸光骤然清明,不答王宠的话反问:“接下来去哪里?”
知道赵高不如张先好“欺负”,王宠摸摸鼻子将话锋一转:“去乐坊看看罢,张木头说他与人约好要去送曲的。嘿嘿,也不知是和哪个姝子【2】对上了眼……”张先飘飘看他一眼抿嘴不言,自顾往乐坊走去。
相比舞榭,乐坊人虽也不少,但就要安静得多了。毕竟有丝竹声绕耳,有情操没情操的都得做做样子装装面子不是?
张先轻车熟路带着二人七绕八绕进到了女乐、乐师们排练休息的内院,不过迎出来的不是个貌美玉姝,而是个年老的乐师。
“可算把先生盼来了,哟,这是先生的朋友吧,快请入内一叙。”张先叠手向老人见了礼,赵高、王宠二人从礼,随张先道:“老前辈客气,先请。”
瞧一老一少熟稔的情形竟是忘年交的样子。而且令赵高、王宠更没有想到的是,先君赵孝成王在位时还曾亲来请过老先生一回,他邀老先生入宫做乐正,老先生托词年老行动不便竟给推了,所以面前这位俨然是乐师里泰山北斗似的人物。
经过一番攀谈才知道,张先是凭借谱曲奇而好的本领入了老先生的眼,老先生盼他来其实就是为了拿他新谱的曲。不过这个时期还有没发明记谱的方法,修习音律往往都是通过口传心授的方法,所以这首新琴曲张先必须亲弹。
张先为人沉稳,不矫揉,不造作,更没有多余的言语,不吊人胃口,只道一句“献丑”就端端在琴前坐下,缓缓抚了起来。
赵高、王宠二人这方面虽造诣不高,却也渐渐被他的琴音吸引,只因这曲《流水》实在是构思机巧。以往的流水莫不是去除流水的形与声,空留神韵,若非伯牙子期那样的知己,琴人不说自己是在弹《流水》,怕是没人真听得出来。
而张先这首,用滚拂加以绰注【3】的手法模拟流水的声与形,小到水滴溪流之微,大到江河湖海之宏,变化多端,形神具存,引人入胜,之于先前传世的《流水》竟又是另一番滋味,直到他拿几个泛音收束全曲,老先生都还沉浸在适才的流水声中不可自拔,默了很久方才拊掌长叹。
而让赵高惊奇的是,只一遍下来,老先生就将全曲记了个周全。这一来二去就连他和王宠两个外行在一旁看着,也颇有滋味,不觉就到了正午。老先生再三挽留,他们不好推辞,用了夕食方才告辞离开往弈馆踱去。
说起弈馆,这便是赵高喜欢的地方了。前世他随着爷爷学了二十多年的围棋,市里、省里,甚至在全国都拿过不少好名次,来到这里三年,条件所限竟是再未下过。
按说弈馆该是个文雅清静的所在,其实不然,赵国的弈馆不仅能切磋棋艺,还能赌棋,更有一种类似赌博的游戏——六博。赌棋、六博的场所设在底层,左棋右博,人可随意走动下注;二层设休息区,可饮酒水,可点小曲;而最清静的要数第三层,那才是单纯切磋棋艺的地方。
不过一般人下棋大抵都会选择去一层的左室,因为只要开局后二十子前有人下注,赢棋的一方就可分得一成收入,输棋的一方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当然一旁下注输了钱的人心里不快活私下报复又是另说,但那已经不在弈馆的考虑范围内了。
此时弈馆内人头攒动,喝彩声、唏嘘声此起彼伏,三人进去不多时就走散了。赵高个子矮,淹没在人群里便如石沉大海,他寻了王宠、张先片刻未果,也不着急再找。琢磨着既然来了,就算不去下棋,也得找点事儿做,所以粗粗看了一圈,选了一处定下来,押了一块钱币要试试眼力。
为了不惹人注意,他一连换了三桌共押了三次,凭着学棋二十多年,又分析过各种战局的经验,次次下手都是好准头。可就算他极尽低调,此刻他身旁还是有个华服中年男子暗暗注意到了他。
要说中年男子今日也他娘的背得很,从前他只在右室玩六博,管左室这边下个鸟,这种文绉绉又无趣的东西看了就心烦。可偏偏今日,他好不容易哄好主子歇下,打算上街来乐呵乐呵,却又遇着主子的大儿子。
伺候完老子,又得点头哈腰对着他儿子装孙子。算了,出门日子没算对,他认。可最气不过的是他这孙子装到了马屁股上,不仅没得个好脸色,还吃了一嘴的屎。
想到这里,中脸男子摸了摸自己的脸,稍稍找到一点安慰,又不屑地轻哼一声继续腹诽:大儿子身边那马脸管家为迎合他主子,净捡那些个不中听的词朝他身上招呼。他自己总结出来一句话就是:一根搅屎棍,而且还是一根最低俗的搅屎棍。
得,不过是往他老子那里献了个女人,嗯,虽然是个倡馆出身的女人,这点他承认,但是那倡女天生媚骨把他老子伺候得舒舒服服,还生了个大胖儿子,这不也是大功一件?没想到到了大儿子这里竟然就成了搅屎棍,还是最低俗最不学无术的搅屎棍,谁听了不觉得糟心?
他今日进了弈馆看着右室的六博,听到一旁看热闹的人那粗声粗气的喝彩声,再想起“不学无术”四字就心烦,鬼使神差地走到左室,想来沾沾雅气,附庸个风雅。
谁知人背了喝口凉水也塞牙缝,他连押七回,回回都他娘的输,倒是无意看到身旁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兄弟,换着地方一下手一个准,你说他凄风冷雨地在旁边看着憋不憋屈?
嘿,老子就不信邪,今天还就跟着你押了。
偏偏赵高见好就收,赢了三回收获颇丰,也就停手了。不过眼下王宠、张先还没有找上他,他也不急着走,于是索性留下多看几局。
而中年男子这边,左等右等都不见跟前小兄弟下手,心中狐疑,换了个能看清小兄弟神情的位置这么一看,发现这位小兄弟似乎不打算押注了,可是好像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老神在在地踱着步子,挑了一桌,重新站定。
中年男子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好耐心,被小兄弟这么磨着,竟然没觉得烦,换作以前,他能让小兄弟的坟头来年长满草。
中年男子没有惊动赵高,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细细揣摩着他的反应,从他看下棋两人的神情以及时间长短来选择押注的地方,这一次还不是很确定,所以只掏了一枚钱币,果然一局下来,钱翻了一番。
就这么一个多时辰过去,中年男子已经是赚了个满钵,怀里揣着沉甸甸的钱币,先前那点不痛快散了个干净,反正孙子装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次,至于这场子,总有一天他要想办法找回来。现在手里拽着实在的东西,他大爷的心里就是舒坦。
嘿,还别说,从前他玩六博也没这个准头,这个小兄弟当真是个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