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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师伯?”绍筝圆着嘴,呆呆地看着从黑暗中转出来的蓝衫青年。
印玺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夜半三更的,怎么不在屋里好生睡觉?”
雨后清新的气息漾在凌晨时分的空气中,沁凉凉的,令人头脑为之清明。这个面色苍白的寡言男子,之前每每开口总是在自己或是师父受到威胁的时候,绍筝因此对他颇有几分好感。这个人虽然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但绍筝相信他心中对于善恶自有分较,亦知道他不会难为了自己。
想及此,绍筝的心神定了定,“回三师伯,昨日夜间弟子惊醒,见窗外有一个黑影,疑是歹人,就追了去。”
这话也并非全然是谎话,窗外的黑影倒是真的,有歹人也是真的。
印玺挑眉:“然后呢?”
“然后弟子一直追到了城外……”
“交手了?”印玺抢问道。
绍筝摇头:“没有。那人的修为、身法速度都在弟子之上。”
印玺淡道:“怪道小师妹临行前嘱我多照拂你,原来因为你是个急性子。也不弄清楚会不会吃亏,就一门心思地追去。”
绍筝:“……”
印玺轻笑:“小姑娘身法倒快。可看清那人的长相了?”
绍筝再摇头。
印玺幽幽道:“身法挺快,眼力却差些。”
绍筝脸一红。她实在是不惯说谎,幸亏天色尚暗,不然这张微烫的脸也能把她出卖了。
“回去补觉吧。”印玺说罢,自顾自踱回客栈了。
绍筝盯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这就问完了?她还以为三师伯还要追问下去呢!
她隐约觉得三师伯似乎看出了什么,却又不敢十分确定,只得忐忑地溜回了房间。
说起来,还是阮师姐更让人省心。绍筝觑一眼依旧睡得香甜的阮瑶,暗想。
她蹑手蹑脚地除了外衫和鞋子,又小心地把室内布置成昨晚入睡前的模样,之后,才轻身钻进了被窝。
“呼……”总算安生下来了,绍筝长出一口气。
回想昨夜的种种,她的心绪仍是难以平复。
舌尖上、唇齿间,有一股苦却醇香的滋味蔓延开来。苦的是药之苦,醇香却亦是药之香。
绍筝两世为人,记忆中却从没尝过这种滋味的药。
她闭上眼睛,咂摸咂摸滋味,确是药味无疑。突的想起了在城隍庙中对那素衣女子发脾气时,不经意间瞥见的地上被捏碎的包蜡碎末。
应该就是她,喂自己吃了药吧?看她的架势气度,带在身边的丸药也定然是疗伤的圣品。
自己却还对她发脾气,的确是……不应该。
绍筝后悔了。可一想到那素衣女子对自己的疏离冷淡,又大觉心躁。
罢了!
绍筝在榻上翻了个身,心道等到何时重逢时,再向她道个歉吧。眼下,这具身体的种种怪异,才是最该令她担心的。
没来由的内力激增,让人心惊肉跳的身体暴长,以及灵台深处无法解释的重重幻化……这些无不让她在心悸之余更满怀好奇与期待——
如果她的身体真较普通人奇异,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她有更多的机会拥有高深的修为?那么,报仇、破碎虚空、重返上一世什么的,就会更容易一些吧?
就算是刚刚从生死一线上挣扎出活命,她还是无法对自己的身世和前生的枉死放弃执念。
人之一生,终究难免一死,何不拼上一条性命活个清楚明白呢?
绍筝这般想着,深觉这辈子算是有了奔头儿,遂凝心敛神,渐渐沉入了冥想修行之中,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绍筝被阮瑶叫醒了,说是得早些起,还要赶路。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了。绍筝起身束发,穿了外衫,又盥洗一番,竟不觉得困倦,反倒挺有精神头。难道是修为又精进了?她心中暗喜,随着阮瑶下了楼。
一楼,印玺早已经安坐吃早点了。
“三师伯早!”绍筝没忘了礼数。
“师叔……早!”阮瑶照旧是红着脸和印玺打招呼,只不过“三师叔”的“三”字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去。
印玺轻飘飘地“嗯”了一声,示意二人坐下用早点。
简简单单的包子、米粥、小菜,三个人吃得安安静静,如果不算上阮瑶偶尔因紧张而掉了筷子、磕了碗沿儿的话。不过,她这副样子,绍筝早就见怪不怪了,她猜印玺也早就免疫了。
住店的客人此时也都陆陆续续地下楼用餐。绍筝前世也在江湖上行走过,知道饭馆、客栈等地是最容易探听消息的,她一边状若无事地往嘴里填食物,一边凝神竖耳细听周围人的话语。
这一听,果然还是有收获的。
原来,前些日子东海上“出了事”,沿海一线都被官府封了航线,众客商做惯了海路买卖的,因此折损极大,却又惹不起官家,只得打掉牙齿和血吞,大多都去寻找别的商机,只有少数还抱着观望态度在东海周边转悠。
难怪这家龙口镇最大的客栈生意这般惨淡。绍筝心道。
印玺和阮瑶显然也听到了众客商的抱怨和议论,三个人对视一眼,俱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想法:所谓东海上“出了事”,八成和蓬莱阁脱不开干系。
只是,如今官府封了各地的船口,禁止出海,蓬莱阁又远在海岛之上,没有大船只,他们又怎么能知道究竟呢?
三人不禁犯起愁来。
恰在此时,打楼上走下来三个官差打扮的男子。当先一人,比另外两个的公服要体面、精致些,想来该是官阶较高的。三个人腰间皆佩着官刀,脚下官靴,腆胸迭肚地横行而下。
众客商见此情景,皆闭口噤声,含胸低头只管打量眼前的食物。
三名官差大喇喇地坐在一副空桌椅前,掌柜的不敢得罪,亲自给端了最可口的吃食来。他们也不客气,张口就吃。
绍筝瞧了几眼,复又低头吃自己的东西。她早已经不是前世那个见不得世间任何不平事的大郑长公主。再世为人,她已经懂得如何韬光养晦、养精蓄锐,不错,这种人依旧会让她心中不快,但她已经在习学着如何将那份心思收敛起来。她连自己的事还没弄明白呢,一屋不扫,又凭何扫天下?
“你们在这儿坐着别动,我去看看。”
印玺平静地说完这话,朝三名官差走去的时候,绍筝和阮瑶都怔住了。他要看什么?
尤其是当她们眼见印玺拉过桌旁的条凳坐在三名官差面前的时候,更惊了。他何止是要“看看”,这是要“聊聊”啊!
两个人的心不由得提了上来,绍筝甚至想到这位三师伯会不会两言不合,惹恼了那三个蛮横的,再在这客栈之中大打出手。虽说教训教训那三个人也是挺解气的事儿,不过峥云派到底是名门大派,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和做公的打将起来,总是不好听的。江湖中人大多不惜性命,但没几个乐意招惹上官家人的。
但,她们预想中的画面并未出现——
初时,三名官差还大声地呵斥印玺,言语极无礼。待印玺不知掏出个什么物事,推到那名头目面前时,那头目登时换了一副表情,变脸之快令人来不及反应。紧接着,三名官差俱都一脸的谄媚相,急欲站起身来,似乎要给印玺施礼。印玺又不知说了句什么,三名官差立时安静坐回,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的。印玺则始终绷着脸,听他们说话。
绍筝不禁暗自啧啧称奇。
待印玺折回的时候,又安静地坐回原处,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端起一碗粥,凉的?
他挑了挑眉角,立时就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被送到他的面前。
“师叔请用!”阮瑶双颊泛红,目光殷殷的,满脸满眼都是崇拜。
印玺:“……”
绍筝又一次觉得自己多余了,尴尬地轻咳一声:“三师伯,您去打听了?”
印玺微微一笑,道:“我们一会儿便出发去蓬莱,蓬莱船口会有海船渡我们去蓬莱阁。”
“啊?”绍筝岂料到他不止是打听了,连出海的海船都打点明白了。
“你如何……”如何做到的啊?绍筝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印玺仍是淡淡地笑,端起粥碗一饮而尽。阮瑶看向他的目光更热切了。
“我说我是峥云派弟子,奉师命出海办事。他们敬仰我峥云派,自然就行个方便了。”印玺放下粥碗,道。
鬼才信!
反正绍筝是不信的。
那三个官差,说不定都没听说过什么“峥云派”,还“敬仰”?
她这位三师伯,果然和师父一样,越是表面上平平淡淡的人,心里面的坏心眼儿越多!绍筝不由得腹诽。
若她师父在,八成会噙着笑对她说:“乖徒儿,那不叫坏心眼儿,那叫‘腹黑’。”
吃罢早点,三人再次上路。
蓬莱城距离龙口镇不远,快马赶路,午饭时分大概就能到。
一路上,三个人快马加鞭,唯恐耽误了行程。印玺也约略叙说了从三名官差口中探听到的消息。
原来,所谓东海上“出事了”果然是蓬莱阁出了命案,且还是灭门的惨案,上上下下百余口就这么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要不是路过海船上的人觉察出了岛上的异样,报告了官府,这灭门的惨案还不知道何时才被发现呢。
只是,官府知道归知道,却也没个线索。这案子眼下又没有苦主儿,自古“衙门口朝南开”,是以几日下来,海道是封了,案子竟没有半分的头绪。
绍筝听印玺说到蓬莱阁百余口死于非命,不禁喟叹伤怀,乱世之中人命不值钱,她是最清楚不过的。然而,她更好奇的是,印玺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打探到这种官府中的“绝密”消息的?或者,关窍就在方才印玺给那三名官差看的物事上?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可惜,彼时印玺的身体恰巧挡住了那物事,绍筝没办法看到。
她情知即使问,三师伯也不会实言相告,谁还没点儿秘密呢?
绍筝遂放弃了一探究竟的打算,将心思放在了蓬莱阁惨案本身上。
“三师伯,弟子有一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绍筝道。
“说来听听。”印玺勒缰,缓下步伐,同绍筝并辔。
绍筝想了想道:“弟子出身山野,很多事没见过,也不懂,只是疑惑蓬莱阁是怎样的门派,出了事竟然能惹得官府连海道都封了。”
印玺闻言,眼中划过一分欣赏,“小姑娘问的确实在理。其实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蓬莱阁江湖名声再盛,也不至于让官府有这样大的动作。”
“那就是说……”绍筝眸光一闪,“……有比蓬莱阁被灭门更大的事情发生了?”
印玺凝眸,意味深长道:“东海之上,不太平啊!”
突然,骑马随在一旁的阮瑶眉头大皱:“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