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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夫王卷为何而死?
此间自齐王而下,哪个不是心知肚明?
赵欢的出现本已经把治罪王卷的法理依据击个粉碎,所谓“串通刺客,谋害质子”成了个天大的笑话。只不过这王卷平素自诩清流,与朝中各个势力均是不依不靠,大家自是看破不说破,赵欢随口的一问却将最后的遮羞布也扯去了。
大殿之中好生安静,随着公子欢的发问,气氛吊诡了起来。能在这乱世的朝堂上安身立命的,哪个的心思不是心有七窍,八面玲珑?
朝堂机变,波诡而云谲,也似弈棋对垒。众人均想,原来,公子欢这飘飘渺渺的一手,最后竟是要落于此处,他竟是要为一个泛泛之交的王卷去强出头么?但此处是齐国不是赵国,大殿之上南面而坐的是齐襄王田法章,不是宠溺幼子的赵威后,凭着他一句话,难道还能逆天不成?
齐王对这个赵国的小公子倒是观感不错,此时听他一语,心里也是蓦的咯噔声。当时国相的权力极大,治罪一个大夫并不需要齐王的首肯,但车裂之刑狠戾非常,每每施刑国中均要风传数日,他于此事也是知道一些的。只是一国之君诸事纷繁,他平素又最怕麻烦,若不是今日赵欢提起,这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已是被他忘却脑后。
齐王的目光罩向自己的那位大舅哥,语气颇不善地质问道:“中大夫王卷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史高本来坐得稳如泰山,任是赵欢如何表演也丝毫不为所动,此时齐王短短一语却是坐不住了。
“那王卷是……是……”太史高一时语塞,后背衣服登时被汗溻透。
“呜呼,命中数也——”赵欢突然凄然一声高叹,大殿众人的目光又重新聚焦在了他处,但听他道,“先前我在孤岛曾听狐仙少年讲起,他本是想趁王卷大夫驾鹤仙游之机邀他切磋棋道,却是错把我召唤了去。当时我还不明所以。现在看来,王卷大夫此厄,竟是命数之中早有注定。”
“对对对,命中注定,王卷之死是命中注定,非人力之所为也!”太史高忙接过他的话茬道。
先前,赵欢讲故事时还说那稚子与老者在对弈过程中不发一语,现在却又道狐仙开口讲话,这不是前后矛盾么?只是太史高哪管这许多细枝末节,直似落水之人抓到一跟救命稻草,自然要奉为至宝了。通权达变,士之本色也,现在有台阶不下,还更待何时?
玉阶上的齐王却是眯起了眼睛,若有深意地看向赵欢,心中点头:“此子倒是乖觉,颇识大体。”
正当此时,赵欢又道:“那耄耋老人当时也说,王卷大夫乃齐国栋梁,待其百年之后,齐国当以国士之礼葬之,他的家族从属都应该受到抚恤优待。”
这可是“孙膑”的话,太史高岂敢忤逆?不承认这句,岂不连上一句狐仙的指示也一并推翻?是以苦起面容忙不迭道:“题中固有之意也,自是当然。”
赵欢又欲开口,上大夫后胜抢一步道:“王卷大夫一向老成谋国,清廉自持,微臣提议,可追封其为君,以彰我王惜德之名。”心中想道:“丞相大人现在被公子欢以话势拿住,若再容赵欢开口,不知他又要说出什么不着四六的话来,倒不如我抢在前头来个大的,以作盖棺之论,将这话头砸实砸死。”
他向着下首一众文臣使一眼色,当即站出一人,大声道:“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等皆附议——”
执掌刑罚的官员刚想指出,此举在操作之上存在的法理困难,却被太史高牛眼一瞪,给吓回去了。
齐王道:“好好好,既然众卿联名所请,寡人便顺应天心民意,追封大夫王卷为琅琊君,以彰我大齐爱贤惜德,优渥臣属之名。”一国之君,金口玉言,齐王的话一出口,便自有书记、长史记录在案,有司的官员去张罗执行。
悠悠立于中庭的赵欢看着这一切,却像是看着一出天大的滑稽戏。寥寥数语,须臾之间情势陡转,王卷从一个获罪惨死之人,一跃成为了拥有采邑封地的君。他的仇能算是报过了吗?
当然不能!王卷一家尽被屠尽,只剩一个尚在换牙的幼子,人不在了,纵是追封个皇帝又有个屁用?但赵欢却知太史高在齐国积威多年,更是王后之兄,树大根深牵扯太多。凭着自己几句话,焉能动摇其根基?纵然王卷死得的确是冤,纵然自己占了个理字,贸然行事所能换得的也不过是齐王一顿无关痛痒的训斥罢了。倒不如顺势而为,舍虚名而取实际,至少现在王卷大夫之清名平反,可以光明正大地设下灵堂,小王翦也不再是戴罪之身。
这是赵欢与太史高的第一次交锋,赵欢小胜。
大殿之中经此一事,气氛略微有些压抑,上大夫后胜颇为磁性的嗓音重新响起:“王上,方才我等听闻子欢公子曾于海上仙山观狐仙弈棋,俱是好奇非常。奈何微臣对棋道只是粗通,无法领略其间高妙,却突然思及王上的宫中正有一人精于此道,王上何不请他上殿,与公子欢切磋一番,好教我等凡夫俗子开开眼界。”
听到这个提议,赵欢心中顿时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方才初见后胜所得出的良好印象全部丢到了爪哇国去。他哪里懂得什么弈棋知道,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作茧而自缚么?赵欢的面色一时有些难看,后胜似笑非笑看着他,心中快意道:“先前你以话势挤兑住丞相,迫他帮你圆谎;现在我方话头已经砸实,断无反复之理,却不知你自己倒要如何圆这个慌呢。”
齐王闻言一喜,抚掌哎呀一声:“大妙大妙,我怎地将他忘了。”当即吩咐旁边侍立的寺人,“你快去,去观星阁将邹衍先生请上殿来。”
赵欢先前听后胜提议,以齐王为主语,对那人却用一个“请”字,心中已是纳罕,待听到邹衍之名,又暗暗觉得熟悉,想来必然也是一位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高士。
赵欢无法推辞,心中惶惶,面上却是丝毫不敢露怯,心思千百转,然均未能想到应对之法。盼只盼这位高士生的鼻孔朝天,架子太大,连齐王都请他不来。
然而天不遂人愿,过得片刻,寺人引着一名手执浮尘的清矍老者走上殿来,还未行到一半,爽朗的笑声已先至了:“阴阳家邹衍,拜见我王。”口上说着拜见,却仍是大袖轻摇,健步朝前。
齐王道:“邹子客气,为了吾等俗务,却是打搅了您推演天命的大事。”
邹衍哈哈一笑:“得观孙膑先生与狐仙对弈之局,焉能说是俗务?不知是哪位高士当此之幸?”
赵欢对这邹衍款款一拜:“邹子见笑,正是鄙人。赵国质子赵欢,拜见邹子。”
邹衍定目而视,观这少年的面相骨骼,顿是眼前一亮,一摆浮尘道:“如此小友可要赐教老儿了。”
赵欢忙道不敢,此时正有两名宫女抬着一面白玉棋案置于庭中。邹衍道:“不知小友是想直接将棋局演示而出,还是你我各执一方起手对弈?”
“我都不想啊!!!”赵欢在心里狂风骤雨般大声疾呼,面上却细雨微风似在平静思考,良久道:“邹子有所不知了,这仙人下棋之仙之奇,并非奇在弈招,却是奇在弈法。”
“喔?如何奇法?”
“罢,拼了!”赵欢硬着头皮暗下决心,说道,“我这便演示。”
他左手提起右手长袖,右手则伸出两指颇高深地从棋箧中夹起一枚黑子,手在棋盘上空停留许久,最后“哒”的一声脆响,落在了天元位,众人俱哗。
再看他又夹起白子在黑子近处落定,黑子则继续落于天元位之旁,白方又落一子,第三枚黑子落下却与先前两枚连于一线,“啪”的一声第三枚白子落在了黑线一端……
众人均是瞪大了眼睛,任是再不懂棋的人也是惊疑不定:这是什么棋风?这是什么下法?
赵欢提足中气,实为壮胆:“这仙人所下之棋,却与我凡俗之人不同,其名为五子……咳,名为‘五行棋’,黑白两方那一个可以五子连珠,便是五行俱全,便可赢得胜利。”
众人这才看出端倪,但终觉这“仙人之棋”规则未免简单,实在不似围棋那么玄深莫测,正欲腹诽一番,忽听一人高语道:“高啊,妙啊,仙人果然棋道高远,非我凡人能及!”
这人不是旁个,却正是邹衍,殿中君臣一时间俱是呆若木鸡,连正在心虚的赵欢也被吓了一跳。邹衍却似是极为兴奋地攥起他的双手:“阴阳五行,万物之理也,仙人诚不我欺。小友,你可也懂得五行始终之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