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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都郊外旷野之上吐着一丁点绿意,愈发增添莽苍之感。
端安夫人的车驾停在四无人烟旷野之上,阿顾从藏匿的车厢中出来,来到马钟莲面前,深深致谢,“多谢马夫人不吝出手相救。活命之恩,不敢相忘。”
她一身依旧是乔装的褐色麻布衣裳,雪白的面上沾染着一些脏污,衣鬓因着适才的藏匿略有一丝凌乱,并无丝毫郡主华贵尊贵之感,但这般凌乱非但不曾损毁她的容貌,反而增添了一种难言的魅力,美的动人心魄。
“郡主不必这般谢我。”马钟莲辞了礼,风高云淡,“我这次帮你,不过是和你做一个交易罢了!”
年前顾氏和马钟莲在北都城雷鸣寺中第二次相逢时,二人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达成联盟。若阿顾日后有幸能逃出北都王府,马钟莲可以伸出援手将其送出北都城,作为回报,日后阿顾返回周朝,在可能的情况下需对马氏还回这份相助之情。
“……如今孙氏立大燕,与周廷南北相哗,拥兵对峙,瞧着孙氏一片煊煊赫赫的模样。我心中却常怀隐忧。”原野料峭的春风吹拂着马钟莲的发鬓,“孙燕虽一时瞧着势盛,但大周立国根基稳固,如今这位在位的周帝堪称明主,并无明显失德之处,天下百姓皆思周室,周朝气势尚属旺时,孙氏并无致胜之理。更不必提,孙炅立朝之初未定下储位,北地系兄弟相争,早就埋下了他日隐患。”
她微微一笑,“我不过是一介女子,对孙氏下场并没有什么关注。只是我的一双儿女夔奴和青浦皆是孙氏的嫡系子女,他日若孙氏溃败,定遭连累,没有幸理。这些日子我百般辗转,做母亲的一颗心忧急如焚,总要给他们谋一条生路。郡主如今平安出了北都城,如今返回周朝,有这儿这么些大周仁人志士护送,想来虽或有些波折,总能解决,平安护送郡主归去。若天不假人,他日重逢,郡主重归周朝贵位,而夔奴成为周朝败奴,求郡主瞧在我今日些许相救之恩上,对夔奴和青浦施加些许援手,倘能留的他们一条性命,马氏感激不尽。”
阿顾闻言动容。她自入北地得知马氏此人,所闻皆为赞誉之语。言其少时扶助母家,入孙氏掌握中馈,待人接物,教养子女面面俱到,是个难得的贤惠女子。此时听她点评周燕对战,一介女子,却看的分外清醒深刻。只是做母亲的一颗心,总是常怀慈爱,百般筹谋,只为了自己的子女谋求一条可能的生路。“夫人厚托,阿顾心知”她郑重答道,
“阿顾不过是大周一介小小的宗室出女,虽担着一个郡主爵位,实人微言轻。怕是担不起您这般厚望。但夫人今日对阿顾有救命之恩,阿顾愿对您誓语,若当真有那么一日,一定竭力周旋。孙胥奎乃是孙氏嫡系男丁,涉关政治,阿顾此时不敢承诺什么,但定竭尽全力保全青浦的性命!”
马钟莲闻此语痛彻心肺。灵寿郡王孙胥奎和青浦郡主都是她的儿女,于她二样都是心肝,一样疼爱。但虽然难过不已,心中却明白,这等事□□关重大,若是阿顾此时一口应允,她反而要怀疑其许诺诚意。如今阿顾这般态度慎重有所保留,反倒让她相信其许诺诚心。凄然而笑,
“能够这样也就足够了!多谢郡主。”
外貌普通脚力雄骏的骏马在溪水边饮了水,侍卫首领刘洪上前,向阿顾抱拳施礼,“郡主,时辰不早了!”
阿顾点了点头,问道,“可有其他的人消息?”
“众人出孙府之后,分散而逃。除了奉命贴身保护郡主的砚秋外,如今只有陶氏姑姑、碧桐等几人平安与咱们会和,其余人等暂时不知所踪。”
顿了顿,又道,“孙贼逆军主要搜寻之人乃是郡主,只要郡主早早离远范阳,其余人藏匿在百姓之中,反而容易隐藏踪迹保住性命。只要躲过了一时风头,早晚能够返回大周与咱们团聚。为郡主和众人计,郡主该当立刻出发方是!”
阿顾心中黯然,但知道刘洪说的有理,点了点头,“刘将军说的是。您即刻安排,咱们这就走就是!”
“此去关山遥远,”马钟莲立在原野上,款款道礼目送阿顾,“妾遥祝郡主,一路归周平顺!”
原野的风吹过阿顾发鬓,点了点头,“多谢,后会无期!”
江山大河,日升日落,悄悄行走。千里之外遥远的伪燕朝,宜春郡主阿顾自北都城逃离之后,一路星夜急行,全力向大周回返而去;潼关之外沃野千里,风起云涌隐藏在星河原野之下,虽则周燕两军暂时歇下动静,却犹如平静的海面,外表仅有淡淡波澜,内里实则孕育狂暴力量。
圣都行宫一处华丽的宫殿中,曹芙蓉躺在锦绣宝鸡榻上,眼底之下一片青灰之色。
此前数月的北都软禁生涯磨损了这位大燕皇后身上的端庄骄傲气质,眉宇苍老,神情憔悴,犹如短时间内老去了四五岁年纪。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惶急的脚步声,曹芙蓉不悦皱眉,帘子猛的掀起,尤婆子泪流满面的进来,跪在地上,禀道,“皇后娘娘,庆王殿下……没了!”
曹芙蓉惊呼一声,“你说什么?”
尤婆子抬起头来,眼圈发红,
“娘娘,今日北都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辽东女直叛乱,一支乱军奇袭北都,正巧庆王殿下身当其中,寡不敌众,不幸,殉国。如今北都城中满城举哀,悼念庆王殿下。北都王披白衣于城门前誓师,誓要全歼女直一族,为弟庆王报仇雪恨!”
话音刚落,曹芙蓉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倒下去,面色惨白如同金纸。
待到从昏迷中醒过来,伤心不已,圆睁双目咬牙切齿,“孙沛恩,我与你势不两立!”
行宫大殿,燕帝孙炅正值踌躇满志之时,陡然得知宠爱幼子孙沛斐战亡的消息,饶是一世枭雄,亦是心旌摧折,痛声悲呼,“吾儿献奴!”落下泪来!
“陛下,”曹皇后匆匆赶到御帐,“砰”的一声跪落在地上,膝行至于孙炅面前,抱着孙炅大腿泣血哀哀痛哭,“咱们的献奴死的冤枉,请陛下替他报仇雪恨。妾身就算九泉之下,也感念陛下大恩大德!”
“放心,”孙炅握着曹氏的手,“朕定要剐了那人,为献奴报仇雪恨!”
曹氏闻声放声痛哭,眼中落下血泪,声音哀人心肠。
丞相达旬之和御史大夫严庄闻听此庆王孙沛斐暴亡之事,匆匆赶到行宫,见痴肥的燕帝坐在大殿昏暗的御座上,满目颓然,顷刻之间苍老数岁,
不由静步踏入,瞧着孙炅,心中生一丝怜悯之意。
纵然位履至尊之位,老年丧子也是世间最悲惨的事情之一。更何况,如今这位遽然暴亡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极年轻优秀的庆王殿下。
“陛下,”严助上前深深拱手,柔声道,“请节哀。”
孙炅听见声音,略带一丝麻木的目光转过来,投向来人,视野渐渐恢复清晰,意识也清明起来,“严卿家,朕悔不听爱卿当日立储良言,以至酿成今日惨剧!”
严助与达旬之尽皆默然。当日孙炅在圣都称帝,御史大夫严助谏言,于两名皇子中早立储君太子,以定大燕国本根基,安新朝传承之序,可使新燕一朝君臣同心。燕帝孙炅未纳此谏言,埋下孙氏兄弟争储祸端,最终酿成今日兄弟相残惨剧。
达旬之瞧着孙炅这般痛悔模样,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孙炅为大军统帅确实是骁勇善战,可是在家事的处理上却很是没有章法。要是依他而言,孙炅的失误不仅在于称帝之时未肯及时立储,便是当日安王孙沛恩抗旨回北都,诛杀北都守将谢腾哥和行宫卫长压鲁斯之时,未曾半点重惩,反依孙沛恩所请,追封发妻赫氏为皇后,策封安王为北都王,镇守北都。也是处置欠妥。
若是个清明的,纵然碍于燕朝大局考虑,不愿逼反孙沛恩重惩,也当恩罚并行,以罚显示对其大胆妄为的惩治,以恩显示笼络之意。如此恩罚襄助,可安抚孙沛恩,同时令其生敬畏之心。因着当日有赏无罚,过于松纵,方滋生了安王野心,乃有欺凌辽阳长公主,弑杀亲弟之事。
但他毕竟是周朝降臣,虽因才干出众颇受重用,论及与燕帝的亲近程度,却远不及御史大夫严庄这等追随燕帝多年的谋士,不好于旧事多言,只得婉转劝道,“陛下,老臣知道您如今心伤甚痛,如今事情已经定居。重要的该当是如何处置。”
孙炅面上闪过肃然之意,“达卿说的是,”起身大踏步上前,抽出壁上挂着的宝剑,掷到严庄面前,“严卿家,你持朕的御剑,到北都去查明庆王殉国之事内情,朕许你先斩后奏之权,无论何人都不须避忌。若当真查到孙沛恩那畜生,”目光呲烈犹如烈鬼,“便替朕处置了他!”
“这,”严庄吃吃。
“陛下,”达旬之劝道,“臣知陛下心中深恨,但此并为确定为安王所谓。且如果咱们与山东之人交接已半,陕郡奔袭一战在即。此役成败,可定我大燕江山倾覆,便是天大的事情也当暂且放下,待此役功成再处置了去。若此时横生枝节,影响了大局,几再无此良机啊!”
孙炅情知达旬之所言有理,只是面上闪过一丝杀伐之气,“朕知战局紧要非常,但朕若就这般轻轻放过,难道我儿献奴就这般白死了么?”
“庆王殿下青年早逝,确实是人间惨剧。”达旬之静默片刻,“但陛下,臣私心想着,此役乃是庆王殿下生前大力促成,殿下愿辅佐陛下您成就此不世之功,立大燕百世基业,便是殿下在天有灵,怕也是盼着此战大胜的;陛下您为殿下慈父,何忍违逆殿下心意?”
孙炅闻言悲从中来,泪如雨下,“献奴!”
达旬之心中暗叹,燕帝憎极这个心狠手辣的长子,难道他们这等为人臣子的,愿意日后侍奉这等暴虐弑杀的君王。只是时势所限,有些事情不得不为之而已。理智劝道,“陛下,”达旬之规劝的声音低沉响起,“您如今只有两个儿子,现下庆王殿下已经不在了,若是再处置了安王殿下,说句不好听的,日后这大燕江山由谁来继承。您这些年辛辛苦苦打下这片基业,又有什么意义?”
孙炅闻言暴起,“孙沛恩这厮狼子野心,如今日可以诛杀兄弟,欺凌姑母,日后什么悖逆之事做不出来?若当真要这等人继承朕打下来的江山,朕真怕夜里睡觉都闭不上眼睛,怕再不能睁开去!”
“陛下若当真不满意安王,也并非没有旁的法子。您春秋鼎盛,如今未到老的地步大可广纳年轻貌美的姬妾,若能诞育一二子嗣,自小培养,自可替代安王。日后不必非要以安王为储。只是此刻,战事频迭,燕朝诸臣皆盼着陛下承续稳定,安王作为您现存唯一或者的亲子,只要存在,便有着他无可替代的意义。所以为大局计,已失庆王,不可再动安王。”
“陛下,”达旬之重声劝道,“您已经在此前当立储的时候错过一次,难道要在如今再错上一次么?”
孙炅闻言面色激烈变幻良久,最终恨恨,“如此便宜了他!”
“传朕旨意,命御史大夫严庄回北都,处理庆王身后事;北都王孙沛恩以不敬尊长故,责二十军杖;着孙沛恩养好伤之后即刻率军至圣都,襄攻周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