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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10日
北加里曼丹,安巴拉附近
1300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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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里曼丹岛东北这一侧的土壤算不上肥沃,丰沛的水汽被加里曼丹岛中央连绵的群山拦截,变成常年不断的雨水,将土地里的肥力洗进西里伯斯海里。
事实上,在靠近塔拉坎的这一侧,浑浊的河水堆出了层层叠叠的冲积三角洲,三角洲里的支流每隔几年就会在水流和潮汐的作用下改道,淹没一些不够幸运的红树。
塔拉坎岛西面正对着的加里曼丹海岸是一片以湿地和沼泽为主的地质陷阱,一些地图上明确写着“全年任何气候下都不适宜轮式车辆通行”的字样,安巴拉这边的地形要稍好一些,仅仅是“细碎的冲积壤,粘土和亚粘土,在潮湿时不适宜轮式车辆通过”,然而这种土质易湿不易干,在这片年降雨2000多毫米的土地上,基本算是给常规车辆判了死刑。
李均打开车顶的舱门,坐在舱门的边框上,他们车轮下的这条土路就是“细碎的冲积壤”,车队从上面经过的时候,就像伸进奶油里的厨房搅拌器一样,把泥巴甩得到处都是。
3月10日这天,婆罗洲的雨还是像往常一样准时,早上下了一场小雨,到中午时分气温接近31摄氏度的时候,这些雨水又蒸腾成粘腻的水汽,开始折磨所有不幸在此的人。同样的雨水到傍晚时还会再下一场,此地夜间的南风又会带来一种截然不同的痛苦。
这让ART-35的午休变得极为难熬,一行五辆车停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已经有一个多小时,每个人都感觉自己正在被慢慢蒸熟,而探路的领车“根系30”还没有回报。在行军时,为了保护车载设备,车里倒是开着空调,但是在中午休息时,车辆熄火,空调也关了,所有人都被迫从车里钻出来,在蒸锅一样的环境里吃饭。
ART-35是前一天晚上从塔拉坎岛的西南角登陆的,情报部门的几个小伙子配合ART-35自己的武力控制了码头和海关大楼的一部分,封锁了港区的一角,好把基金会运输舰上的物资的捣腾到一艘小渡轮上。好在就像计划中一样,那天夜里整个行动区域一共只有三个警卫,也没有人走背运,刚好从码头经过。
所以在3月10日这天早上,塔拉坎城里只是多了三个因为宿醉头痛不已的警卫,少了几卷监视摄像头录影带,没人知道有一艘渡轮满载着车辆和人员离开了塔拉坎岛。
基金会的情报部门给ART-35的车辆选择了印尼海军陆战队使用的迷彩,还在车身上喷涂了Korps Marinir的标志,如果他们不小心遇见什么计划之外的目击者,ART-35也不用费心去给他们注射记忆清除药物——那玩意有一大堆副作用,从皮疹到肾衰竭都在列表上,若非必要,最好别用。
除此之外,ART-35还选择了传统的柴油动力,这意味着他们的行动必须考虑到车辆的燃油消耗量,不可能像使用基金会自己的设备那样随心所欲。
这意味着在一支“人工制品寻回队”里,总得有人去扮红脸去压制那些晒黑了的书呆子们,让他们老老实实地按照预定计划行动。
好在他不用去扮那个红脸。李均想到。
李均现在的处境有些古怪,他知道“自己”在上一次行动中失踪了,当他被人力资源生产部门“复活”的时候,那些家伙还给他看了一份“自己”写的遗嘱。
这让他觉得有些郁闷,因为如果他不接受“自己”的安排,就得被麻醉,服下一整个疗程的记忆清除药物,重新接受教育,重新通过训练,自己重新去塑造一个人格。
那还不如继续当“李均”呢。
有时候他也猜想所谓的人格重建术可能根本不存在,也许人力部门只是麻醉他,然后继续麻醉他,直到他死在麻醉中为止。然后那些HR就会再激活一个李均的克隆,把他丢进由李均DSU数据形成的训练环境里,把新克隆变成一个九成九像李均的人。
这就是他的问题所在。
在被“复活”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一直纠缠着李均,就像有人在他的脑子里打了个死结,不论他在做什么,那个问题都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一方面他能感觉到所有的记忆都是自己的,那些孩提时朦朦胧胧的记忆,少年时的迷茫和青涩都是做不得假的,他也记得自己被基金会招募、参加训练行动、第一次“复活”时的全部感受,所有的这些“记忆”都不像是虚假的。
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继承了李均记忆的克隆体,人类神经电活动的量子性决定了他不可能接续“李均”在某个特定时间点的思考,他也就不可能是某个特定时间的“李均”本人,他永远都只是一个“九成九像李均”的人。
基地的心理医生和李均有过那么一段非常精妙的对答:李均抱怨说他整天都在想这个“我不是我”的问题,都快疯了。
医生坐在办公桌后,都懒得起身坐到李均身边去,只是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话:“你想想你上一次来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李均回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他同样躺在这张沙发上,抱怨自己整天都在想这个“我不是我”的问题,都快疯了。
“别对自己太严格了,士兵。”医生说:“有九成九就不错了,每个人都有可能一觉睡醒变得有那么一丁点不像自己的。”
李均记得当时自己肯定有那么一丁点怀疑这医生是在糊弄事。
“再说你怎么知道自己所知道的自己就是100%的自己呢?”医生往椅背上一靠,熟门熟路地接着说下去:“如果一个东西闻起来像鸭子,吃起来也像鸭子……你就暂且先当它是鸭子好了,不用在意那么多。”
这真是一种很难学会的人生态度。
“如果你需要我和你聊神经信息学,我可以和你聊上一下午,如果你需要一个酒友……”医生从抽屉里取出两个玻璃杯,丢在桌面上:“我也可以陪你喝两杯。但这都不能解决你的问题,你的问题是,你以为你必须和那个李均最后一次备份DSU时的状态完全一致,你们才能算是同一个个体。”
那医生从书桌里掏出一支扁酒瓶,给自己满上,灌下去,回味了一会儿。
“其实没有人这么要求过你。你想……能够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事件太多了,创伤、生育、疾病,甚至搬个家都能改变一个人,你死了一次,有些变化很正常……你想好好睡一觉?那就接受这些变化。”
李均在康复中心没有待太久,2017年的元旦刚过不久,他就拿到了那几份批准出院的文件,想申请回到自己的原单位去。谁料他的位置早已经被别人填补上了,机动队也已经离开了驻地,大概是参与别的行动去了。
于是李均就被分派到了ART-35,一支半武装的发掘队。
半武装的意思,就是说队里的所有人都接受过武器训练,在必要的时候,都可以装备自卫武器。
但是以李均的观点看来,队里的大部分书呆子这辈子都不应该接触武器,不光对别人,对他们自己来说都太过危险了。队里的60人中,只有李均和他的另外11名同事算得上合格的战士。
ART-35并不是李均梦想中的单位。他所属的保卫组除了日常的体能训练以外,战术课上都是些要地保卫、护送重要人员、护送重要物资之类的内容,除此以外晚上还要加一堂文化课,教他们如何识别正常的古代遗迹和“物品”。
队里其他成员的日子就过得很轻松了。书呆子们照样要参加体能训练,每周二有一堂90分钟的武器课程,教他们怎么使用基金会多用途步枪,周四下午是战术课,免得他们在遭到袭击的时候碍手碍脚,除此以外都是属于书呆子们自己的时间。
科研组自己时不时会组织一些学习会,他们总有很多要学的东西:基金会其他发掘队的报告和论文,“物品”的收容记录,基金会一线单位的损失报告……外面的世界有时候也会产生一些基金会不曾想到的好办法,所以科研组有时候也会消失个几周,专门去瞧瞧别人是怎么做的。
“果实10,前路畅通,我们正在前往路点柠檬2-2。”无线电频道里突然传来领车的声音,李均意识到中午的无聊时光很快就要结束了。他连忙从机枪架上下来,钻进车里,关上舱门,急切地等着驾驶员巴拿把空调打开。车上的六名乘客比他还要着急,李均刚下到车里,正准备招呼他的研究员同事们上车,乘客们早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正调整着脖子上的U形充气枕头,好让后面的旅程不那么难熬。
“所有人上车,上车准备走,我们5分钟后上路。”说话的是行动指挥官夏上校,原则上他与机动特遣队的指挥官同级,但是作为一名“上校”,他的手下就只有这么11个小兵。
ART-35在安巴拉附近展开后,沿着乡间的土路向西开了大约60公里,这就是他们一整个上午的全部进展了。李均拿着一只GPS终端,试图从上面读出自己的MGRS坐标。在ART这样的单位,大部分人都知道怎么使用这些TR0水平的老古董,这让李均很难适应。
“硬汉,咱们现在在哪?”驾驶员巴拿拉开车门上了车,把嘴里的烟头摘下来,按灭在一个40mm榴弹的弹壳里:“有信号吗?”
李均一时没反应过来巴拿是在喊他,愣了一下。他在MRF里总是那个相对文质彬彬的角色,他总是那个记录员、文书,在指挥官懒得自己写报告的时候,他还得兼任打字员。现在居然有人喊他“硬汉”,这让李均有些难以适应。
“什么?”
巴拿本来只是想拿新人开个玩笑,这么一愣也让他失去了兴致。驾驶员关上车门,把烟缸放回杯架上,侧过头望了望车队前面。领头的根系10已经刨开泥,缓缓地开始向前挪动了。
他又回过头看了眼车舱里。
“人都齐吗?”巴拿问他的乘客:“别把人弄丢了!”
车舱里有人默默地点了下人头,回答他:“人都在。”
巴拿又检查了一下舱门指示灯,门都关得好好的:“后门关好了吗?”他只是有些不放心,所以研究员们也懒得回答他,只传来两声手掌拍打尾舱门的声音。
李均合上舱盖坐回他的座位上,他听到巴拿发动了车子,在漫长的午休之后,ART-35终于继续开始前进了。
巴拿把车子从泥坑里开出来,紧紧地跟在根系14的后面。驾驶员调整了一下空调排风口的角度,忽然想起了之前的问题:“坐标?”
“坐标是……呃……50NMJ69155638?”李均把他的GPS终端接上外置天线,又按了两下,终于读到了坐标。
“你不觉得少了两位?硬汉?”巴拿叹了口气:“汤勺,告诉他少了哪两位。”
昏暗的后车厢里有一个声音回答了他的问题:“李均,你用的是民码精度,你在读取坐标那个界面按下右边的Menu按钮。”
李均试了一下,发现屏幕上多了个要求输入密码的提示框:“要密码啊。”
“不用,你随便按八个0进去就行。”
李均照他说的试了一下:“50NMJ-69155-56381?”
MGRS,也就是军用网格参照系,是一种在影视剧里看起来很帅,对外行来说听起来很复杂,实际上只是为了省事的系统。
这个系统综合了通用横轴墨卡托投影体系和通用极点投影法的精华,在地球表面上划分出了一大堆大致还算均匀的方格,坐标代码中的50N对应的就是这些最大的格子,每个格子大约6°宽8°高,在这个大方格中,地图又被划分成一大堆面积为十万平方米的中等格子,每一个中等格子又有一个自己双字母代码,也就是李均报出的这一串坐标中的MJ。
“所以后面的数字总是平均分成两组,你读出6915,那就是10米精度,你读出69155,就是1米精度。”汤勺解释说:“这和你以前用的基金会坐标系不一样,基金会坐标系是给每个1平方米小格子分配一个唯一代码,如果要取厘米级精度,只要在小格子里取纵横轴坐标就行。”
李均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为什么?”
“因为用MGRS没法表示两个空间位置上重叠但是不同的空间,你以前在机动队吧,见过那种情况吗?就是你跑到一个什么地方,在那些‘博士’的指挥下执行个仪式,然后,卡嘣!世界整个变成了粉红色调,太阳变成了一个胡萝卜,地形还是一样的,但是你已经不在同一个地点了。”巴拿的语气总是显得过于亢奋:“你用横轴墨卡托投影,这个鬼位置就没法做编号,如果‘粉红世界’扩展成整个地球的尺寸,你就得为他重新做一份地图,在对比异常世界地理坐标和现实世界地理坐标的时候,你就要从两幅地图上读取坐标,还得把两个坐标区分开来……想想那多容易出错!”
他扶着方向盘,稍稍侧过身,把地图包从中控台另一边抽出来,丢到李均的膝盖上:“你现在要学会看这些旧地图,找到我们现在的位置。”
“我们不是只要跟着前车走就行了吗?”
“你怎么有那么多问题?”巴拿打了点方向,绕开了一条被刨得太深的车辙:“这是训练!你得学会用这些东西,习惯TR0技术!”
“好吧,但是……”
巴拿忽然冷静下来:“听说你在库斯科事件里还是个英雄?”
李均被他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呃,不过我的DSU数据没带回来……”
巴拿转过头,盯得李均心里毛毛的。
“怎么了?”
“那你就还是个新兵,硬汉。”巴拿转回头去:“新兵没有那么多但是,没有什么为什么。”
李均被驾驶员堵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估计要等这次行动结束之后很久,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李均才能想到一句足够辛辣的讽刺来回击巴拿。
他拉开地图包的拉链,掏出里面的活页夹,迷迷瞪瞪地顺着边缘的标签往下找。巴拿抽空瞥了他一眼,很友善地提醒道:“别找他妈50N!这一本都是50N!找MJ!你傻啊!”
李均朝车门方向躲了躲,翻到了那页蓝色的M,往下继续去找MJ,在颠簸的车上,塑封的地图显得又滑又硬,折叠好的部分一打开来就很难再叠回去。
“你找到了吗?找到了没有?”巴拿显得很急躁。
“正在找!正在找……等等,找到了!”李均几乎把那张地图贴在了脸上,这都2017年了,电子地图已经到处都是了,在这辆车上随便安装个电子墨水屏也好,柔性AMOLED屏也好,总比对着一张塑封的铜版纸找坐标要方便吧。但是后勤部门认为这既然是一次TR0水平的行动,ART-35的人员就不能装备什么好东西,免得意外流落出去引发现实震。
见他们的鬼,去年已经有两起0.5dB规模的现实震了,在雨林里弄丢几件稍微先进那么一点点的装备又能怎么样?
“看到我们刚才的坐标了吗?”巴拿问他:“看到了吗?”
“地图太小了……等下……呃……”
李均终于找到了坐标,在那个点下,有一条浅米色的线,代表一条勉强可用的小径,穿行在一些标高大约350米的小丘之间。顺着这条细细的线,道路穿出了低矮的丘陵,在雨林间稍稍舒展了十几公里,又没入了群山之中。
从这一侧海岸深入加里曼丹岛腹地的旅行者往往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前往卡延-蒙他让国家自然公园。当然,他们不用选择ART-35走的这条路线,只要坐船到马丽瑙,再乘飞机就可以抵达自然公园最深处的郎巴万。
ART-35要去的地方比马丽瑙,比帕京,比谭公更靠南,就在保护区中部的一个弯折处,本地人叫它“郎袅”。基金会知道有一家跨国公司在这里设置了一间办公室,从卫星照片上看起来,那只是摆在停车场上的两个集装箱罢了。
但是这么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代表了资本坚定的意志,自然公园和环保组织一直想扩大保护区的范围,把这一带的山区包括进去。
在最初设定保护区时,这片皱裂的山群作为可以接受的让步,被划出了保护区的范围,但是在二十一年后的今天,行政上不同的区划已经切实地影响到了保护区内的生态。环保组织手中有很多非常具有说服力的报告,说明这片山区在整个生态系统中起到了多么关键的作用,对整个婆罗洲的生态系统又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但是那个“办公室“自从1998年起就一直在那里,所有人都知道它不会撤走,保护区的边界永远不会超越它。
“看一下50NLJ91814574,那一片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巴拿一边开车一边临阵磨枪,教李均用最简单的工具找到路,好在他的学生学得很快。
道路情况也在逐渐转好,越深入内陆,土壤中的砂质就越多,卵石和大块的碎石开始出现在道路上。这让巴拿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于是李均也终于有胆子问他:“然后呢?”
“然后……”巴拿抓起他当作烟缸用的弹壳,丢到车厢后面去,把车厢里的乘客从梦中惊醒过来:“汤勺!勺哥!”
那个叫汤勺的研究员呻吟了一声,清醒过来:“啥?”
“照片。”
汤勺在后面,好像踢了踢摆在两排座位之间的箱子:“老刘!”
“啥?”
“卫片。”
老刘不情不愿地翻找了一下,最后,一个文件袋打着旋从车厢后面飞了过来,落在无线电上。
“我们从哪里来的,要去哪里,你已经知道了。”巴拿说:“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记路找路,把地形全记住。地图看等高线,卫片看植被和人类活动,接下来几天你就做这个。”
李均抽出一叠卫星照片翻看了两下,保持着原样又塞了回去。
巴拿抽空又瞥了他一眼。
“卫片抓紧点看,”巴拿朝车厢里点点头:“他们要用。”
到1700时,山区的雨准时下了下来,在前面带路的根系30报告说一些路段有山坡上滑落的碎石,于是车队拉开了间距,稍稍放慢了速度,以预防可能发生的滑坡。
尽管如此,ART-35依旧获得了比上午更多的进展。再有8个小时,他们就一定能进入预定位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