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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沙盗的老巢仍有半里地的时候,傅容便下了马。他找了个隐僻处藏好了马后便只身掠往沙盗的老巢。他心急如焚,生怕萧墨迟那个呆子已经闯出了弥天大祸。他在边关驻防已有一段日子,阿尔阔的残忍作风他也是风闻已久,只怕萧墨迟再落入他的手中便不会再有安生日子了。
沙盗的帐篷已隐约可见了。他屏息凝神,潜伏在沙堆之后凝神查看着。这帮沙盗此刻竟全副武装,不断有人来来回回地巡视着。傅容琢磨着兴许是他们一连栽了两次跟头,终于不再把庆军当做儿戏,这样一来,那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萧墨迟岂非更是危险?
傅容心急,也顾不得自己的安危,竟又悄悄地靠近了好几许地,好让自己看得更分明一些。沙盗们显得格外平静。傅容拿捏不准那个傻子是已经落入了他们的手中还是仍在这片大漠之中兜着圈子。
傅容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得一阵清脆的叮当声。他一扭头,竟远远地瞧见了一个人骑着一头驴朝着这个方向来了。傅容凝神再看一看,真是怒从心生。这个萧墨迟真是胆大包天,竟这般大大方方地往沙盗的老巢便来了,也不知该遮掩一下自己的行踪。
傅容无奈地摇摇头,一边迅速地飞掠到了萧墨迟的身边,一边暗自庆幸着这个呆子还未曾再落入沙盗的手中。
萧墨迟此时正捧着自己所绘制的地图认真地埋头研究着,压根儿没注意到竟有一个身影向自己飞来。
傅容纵身一跃,将萧墨迟掀翻在驴背之下。这头倔毛驴受了惊吓,啼叫起来。傅容眼疾手快地将它敲晕在地,免得让它的叫声招来了沙盗。
萧墨迟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晕地旋,待他定下心神之后,惨呼道,“哎呀,我的地图!”
傅容瞪了他一眼,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萧墨迟看是看见了傅容的手势,但这却没能妨碍他看到自己晕厥过去的小毛驴时又尖叫了一声。他的双眼中汪着两包泪水,哭哭啼啼道,“我的小毛驴啊,你死得可真是惨……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落叶归根的。”
傅容只觉得自己的头顶上方一片乌鸦乌泱乌泱地飞过。他狠狠地白了一眼萧墨迟,冷冷地说道,“它没死。但是你再这么大大方方地骑着毛驴去找沙盗,它就必死无疑了。”
萧墨迟一听这话,抹干了泪水,“它没死?”
傅容点点头,“没死。”
萧墨迟这才又喜笑颜开。
傅容也觉得有几分好笑。这人也真是小孩子脾气。他拿过萧墨迟手上已经一分为二的地图细细琢磨了一阵子,完全不曾看明白。他抖了抖手中所谓的地图,“你就是照着这个找来这儿的?”
萧墨迟颇沾沾自喜,言语间很是得意,“自然。这可是我自己画的。”
傅容再也忍不住,低声轻笑了起来。他笑了好一阵子后才止住了,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腮帮子,问道,“你是职方主事吧?”
萧墨迟点点头,“正是。”
傅容不禁浮想联翩,若是由这人重新绘制大庆朝的版图,只怕能把那一位气得连吐三升血吧?
傅容想着想着又忍不住笑出了声。有这么一张地图,有这么一头小毛驴,也难怪这人竟会落在自己后头才赶到这儿,真不知该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萧墨迟的脑筋直到这会儿终于转过了弯,很诧异地看着傅容,“将军你怎么会在这儿?”
傅容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不在这儿的话,只怕明天便会有沙盗把你的项上人头送到尧曲城去了。”
萧墨迟面色一变,扁了扁嘴,什么也没说得出口,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傅容见状,嘲讽道,“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原来也还是怕死的。”
萧墨迟有些不乐意,嘟囔道,“谁不怕死呢?”
傅容闻言,这话倒不假,但是能说得这般坦然的人却不多。他还记得自己头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敌人的一蓬鲜血溅了自己一脸。那时的他却不知道恐惧为何物,只知道挥着剑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但是待战争结束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腿脚打颤得根本站不住,手更是哆嗦个不停。那一夜,他一直迟迟无法入睡,敌人死前狰狞的表情总是在他的眼前不住地转悠着,好像下一刻便会将自己吞噬一般。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他是害怕的,害怕在这异乡丢了性命,就像自己的刀剑之下那些惨死的鬼魂一样。
傅容从记忆中回过神,转过头淡淡地问道,“说说你的救人计划。”
萧墨迟愣了愣,咧嘴笑一笑,“还不曾想好。”他最是明白“吃一堑长一智”,所以当日救出宛央的那一招只怕是断断不能再用了。
傅容真是拿这人没辙了。他明明有着一张与萧重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但是却完全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他气急而道,“没想好你来这儿做什么?”
萧墨迟却振振有词,“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反正这会儿闯进去是不行的,还是得等天黑才行。”
傅容没有反驳他,总算这人还有点脑子。
这阵子时辰早得很,两人便猫在沙凹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傅容原先最是个喜欢万事有万全准备、充足把握的人,但是这会儿一听萧墨迟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倒也安然处之了。
傅容枕着自己的手臂在沙地上睡得安之若素。在边关的这一年半载里,他早已脱尽了公子哥儿的习气,丝毫不在乎头顶的炎炎烈日和身子下方硌人的沙砾。他突然朝着萧墨迟问道,“你当真不知道萧重是谁?”
萧墨迟皱了皱眉头,“这个名字倒是蛮熟悉的,但是人却并不认识。”
傅容盯着他看了良久,直看得自己眼底微潮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合上了双眼。
萧墨迟却不曾不注意到这一节。他低头沉思了半晌后,突然恍然大悟地说道,“哦,我想起来了,这人是国公案期间被当街处斩的,怪不得听这名字这般熟悉。”
傅容紧闭着双眼。国公案是大庆开国以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案子,民间的百姓并不知其中不为外人道也的曲折,只当真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落了网。所以萧氏父子处斩的那一天,京城的平民百姓们欢天喜地得好似过新年一样。
“那你也去看热闹了?”傅容强作镇定地问着。
萧墨迟未曾注意到傅容的情绪变化,如常地答道,“没有,这杀头有什么好看的。”
傅容未再言语。那一日,他却是一直守在法场。待萧重被五花大绑地推上断头台的时候,他不顾身边人的风言风语,当街朝着萧重跪了下去,重重地给他磕了三个头。
萧重的双眼早已在狱中被折磨得失了明,自然看不见这一切。傅容心中的仇恨却对着那帝位之上的人熊熊燃烧了起来,曾经风流倜傥的萧先生竟被折磨至此,毫无人样。既已如此,倒的确不如让先生干干脆脆地离开这个世界。傅容心中的仇恨越烧越旺,咬牙切齿地想着,还得多谢那个人愿意给先生一个利落的结果。
傅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刽子手手起刀落,他曾经最为尊敬的先生便一命呼呼了。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了不明所以的欢呼声,他却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之中,血一丝一丝地渗了出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地散开了,他依旧跪在原地,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最后还是父亲将他唤了起来。
“傅容,该起来了。”傅德昱一夜之间也好似老去了许多。
傅容咬咬牙勉力从地上站了起来。傅德昱眼看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儿子,满心里不忍。
傅容深呼吸一口气,走到示众台前,将萧氏父子的头颅抱在怀中。他丝毫不介意那淋漓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衣裳,又默默地将二人的尸身收敛在了一处,葬在了城外。
傅德昱并未阻止傅容。他与萧壬何虽无深交,却也并无过节。曾经权倾朝野的萧尚书最后竟是这样潦倒的收场,他不免有几分兔死狐悲。
转天,傅容便收拾了行装准备启程前往边关。
傅德昱为他送行,夫人与容贞站在一边,均是不住地抹着泪水。他深知这个儿子心思细腻,甚为敏感,反倒不如女儿天生有股粗豪之气。经此一案,只怕京城中的人和事伤他已深,倒不如让他出去呆个三年五载也好。
傅容默默地拜别了父母和长姐后头也不回地上马离开了。这一片伤心之地,他是再也不愿踏足了。
傅容正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萧墨迟推了推他,递过来一个水囊和一个白馒头。
傅容接过后说道,“来救人你竟然还记得要备下水和粮食?”
萧墨迟嘿嘿一笑,“总不能饿着肚子去救人吧。”
傅容没再言语,默默地吃着馒头,心中却感慨着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他以为萧家已经再无后人,心灰意冷地离开了京城,但是却偏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萧墨迟,顶着一张先生的脸孔,让他对先生的惨死竟稍稍释怀了一些。
“祝傅将军马到功成。”萧墨迟拿着另一个水囊碰了碰傅容手上的水囊,做干杯状。
傅容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坚持要来救人的可是你,而不是我。”
萧墨迟只管装傻,“有将军你在,我当然只能靠边站了。”
傅容低头,轻声一笑。先生,这一次,我只愿自己不再会留下任何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