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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雯审时度势,觉得此刻有皇上做主,须得先等他表态,自己为着御前的面子,也不能急着跪地请罪,就没吭声。
皇后忙着打圆场:“今日既然见了绮雯姑娘的面,正好说上一声,望姑娘下回注意就是了。”
绮雯这才施了一礼,规矩应道:“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皇帝扫了宁妃一眼,冷淡道:“既有这事,怎能只来说一句了事?总该依着宫规行事,御前的人也不可乱了规矩。依朕看来,就罚个上夜添灯吧。”
皇后与宁妃双双愣住。后宫各条干道上有许多石砌宫灯,夜间需要添几次灯油,这工作与敲梆子提铃一样,平时由粗使宫人负责,遇到有上等宫人受罚,便交给受罚者。上夜添灯是个熬夜受冻的辛苦活,这个罚不可谓不重。
皇后与宁妃以及周边其余下人都不禁疑惑,皇上竟然轻描淡写地就判了罚,难不成之前关于这姑娘如何受宠的传言都是假的?
绮雯很快又成了众人目光的攒射焦点,她面不改色,跪下应道:“奴婢有过,愿领主子责罚。”
这事似乎就这么定下了,皇帝没有容他人再多说什么,转而与皇后闲话了几句,待饮完了头一杯茶,便告辞离开。
出门之前,他经过宁妃面前,瞥着她冷笑道:“下回再要告状,不如直接去告太上皇后更好。”
话要不捅个明白,说不定宁妃会以为他判罚是为了给她长脸呢。果然宁妃听后脸色大变,皇帝没再停留,直接迈步出门去了。
宁妃匆匆辞别了皇后,几乎是小跑地追在皇帝身后出来,连连解释:“皇上,皇上您听臣妾说,臣妾……只是一时糊涂,不,只是随口一提,绝非来寻皇后娘娘告状的。”
皇帝也没搭理,只管大步向前,等迈步出了坤裕门,离开坤裕宫的地界,才驻足回身,对提裙追来气喘吁吁的宁妃正色道:“朕知道让你进宫大半年都独守空闺,是委屈你了,这便下旨将你贬作女官,待明年放出宫去,再在锦衣卫中为你寻个百户为夫家,如何?”
宁妃大惊失色,也不管这是坤裕宫的大门口,跪伏在地流泪恳求道:“求皇上开恩,臣妾再不敢了,将来必会谨言慎行。绝不敢再对绮雯姑娘有所不敬。求皇上宽恕臣妾吧!”
这反应果然一点都不出所料,皇帝不禁冷笑,逼上前一步:“看你这意思,是觉得朕这安排是贬低你了?你平心而论,以你的出身,若是凭家人做主婚配,能高攀得上锦衣卫百户么?你如今却还这般看不上,无非是心气儿养的高了。
做人贵在自知,你觉得不得圣宠是委屈,怎不想想,你若没被选进宫,落得的结果又能比现今好在哪里?如今灾荒战乱频发,就你家那样的小门小户,过个一半年便将你卖给人牙子都说不定,你好好在宫里锦衣玉食的供养着,却犹不知足!”
这女人从入宫至今一直小动作不断,仗着他懒得搭理,皇后又好说话,越来越是肆无忌惮。皇帝真有点好奇,她究竟抱了多高的期望啊?该不会连挤走皇后做主正宫、生下太子熬成太后、甚至是操纵好他掌控大权的主意都打上了吧?
还真是无知者无畏!
面前是条宽敞走道,又是坤裕宫的大门口,往来宫女中官都不少,皇上在这种地方对宁主子当场发作,就是把她的面子往地上踩,摆明是一丁点的面子不打算给她留了。下人们都不知该把眼神落在哪儿才好。
皇帝朝绮雯瞥了一眼,见她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规矩站着,对这事不做一点反应。忽觉得自己这番作为有点跌份,他并不全是出于替绮雯出气的心态,也是看不得小人物的愚昧嘴脸,忍不住想发泄几句。等敛回心神,又觉得很没意思。
罢了,总也该为这些糟心事做个了断。有了今日这一遭,后宫里总也不会再有不长眼的小人物找她麻烦了。
宁妃手拿绢帕抹着眼泪,哀哀期期地连连请罪,这时还抬头说:“臣妾自知这一回是做得错了,只不知往日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竟这许久都入不得皇上的法眼?臣妾斗胆请皇上明示,绮雯姑娘能做到的,臣妾一样也能做到。臣妾不是只为争宠,不过是……是想为侍奉皇上尽一份心力。”
她就是不明白,论美貌自己不输她,其余还差在哪儿,是诗词歌赋弹琴唱曲,还是温柔体贴耍嗲撒娇,自己也都可以学啊。
皇帝深感无力,气极反笑:“朕来告诉你,她做得到的,你没一样能做到,你做过的那些事,也是她一件都做不出来的。你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这辈子都别想与她比。”
他没力气与她多纠缠,转过身道:“回去将朕的话传给那两个选侍,你们三人谁想出去,朕都可以准许,婚事嫁妆也绝不委屈你们,只要你们决定,朕一天都不会再耽搁你们。”
说完他就迈开大步走了。当初选秀就不是他所情愿的,现在想来,更是觉得早该放这几个女人出去,若是再早几个月,何馨儿说不定也还能捡条命。
至于太上皇后的唠叨,他这回也不想搭理了。源瑢与他的争斗愈加焦灼,与这位老娘的矛盾也是无可回避的。反正他一切乖顺听话,也不见得能讨她的好。
扈从下人们都在后面紧跟着,等转过一个弯走到清净的夹道里,皇帝回身朝绮雯以外的几个内侍吩咐:“你们都退下。”
内侍们躬身停步,皇帝带着绮雯继续前行。
“想什么呢?”皇帝回头问。
绮雯脸上有点懵懂:“我是受宠若惊了。其实我觉得,自己也没比宁妃娘娘好那么多啊。”
皇帝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你连给翠翘塞了条虫子都内疚,她手里挂着何才人一条人命,还天天乐颠颠地接着争宠呢。”
何才人的死因,几乎阖宫上下都知道是受了宁妃娘娘的挑唆去讨好皇帝所致。宁妃显见是没对这事有半点愧疚,看样子还沾沾自喜呢。
绮雯恍然大悟,这么说来自己还真挺善良的啊!
皇帝看着她这样子,只觉得啼笑皆非。宁妃还觉得她“一样可以做到”,真当他是个见女人发个嗲就能骨头发酥的人?单说今天下午绮雯关于朝政的那几句话,别说让宁妃来说,让她听都不见得听得明白。
“你会不会觉得,我方才那些话说得太无情?”皇帝问。恋爱中的人总难免疑心自己在爱人面前表现不佳。
绮雯摇摇头:“您能对她说这些话,面上看是不留颜面,实际上却是给了天大的脸面,您是皇上,若非为她着想,还拿她当个正经人看,大可凭着自己喜好随意发落她,一个字都不必对她说的。”
只不知宁妃是否真能听进心里去了。小人畏威不畏德,有的人,是真的不值得别人去真诚相待的。
“您这人面上看着冷酷无情,实则,比谁都心慈仁善。”绮雯由衷感叹,特别是比笑面虎潭王好多了。
皇帝听得心里大为受用。原来自己还是个心慈仁善的人呢。她比别人更了解自己,想来对自己的评价也是最客观,最中肯的。
两人静默了一阵,忽地同时意识到:我们这不是在相互捧臭脚外加沾沾自喜么?忍不住相对噗嗤笑了出来,更是觉得彼此默契无间——不求标榜我比谁高尚,但求你我臭味相投。
“罚你的事,因为皇后管宫本就总难强硬的起来,我一直要求她公事公办,不好当面叫她徇私。”皇帝解释。
“我知道。”绮雯面上表示理解,不过另也觉得,如果只为这个目的,他多解释几句,说她醉酒是因为他的缘故,也未尝说不通,看起来他是另有没说出的打算,会是什么呢?
皇帝歪过一点头看她:“没生气?”
这动作由他这样一个石雕状端严肃穆的人做出来,更显得萌人一脸鼻血,绮雯看的笑了:“我哪里会是为此等小事生气的人?难道前日有过两次失礼,您就真将我视作小性儿的人了?”惹她生气的都是些原则性大事好不好?
皇帝微微一笑:“你这便回去歇着吧,明日不必来上值,好好歇上一白天,再去上夜。”
绮雯忽闪着眼睛看他:“您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还要故弄玄虚不肯说。”
皇帝也不否认,得意洋洋地挑着双眉:“既知道是我有意故弄玄虚,你还问个什么?”说完转身便走。
绮雯又跟上来道:“主子留步……那个,我有样东西给您。”
皇帝见她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微微红着脸,双手递上来,他接过一看,是个宝蓝色缀锦绣珠的葫芦形荷包。
他有点猜到了她的意思,暗中好笑,故意不动声色地收进怀里:“劳你费心,朕就收下了。”
“哎……”绮雯见他又要走,满面为难道,“您能不能……把那个还给我啊?”
这大半天都没提,皇帝还当她是忘了,或是默许了呢,当下故意板起脸道:“还什么?明明就是我的东西,我说送你了么?你拿着不还,才是罪过。”
绮雯双眉紧紧蹙成一个“儿”字:“怎能这么说呢?不过一条帕子而已。”
“是啊,不过一条帕子而已,你又何必非要讨回去?”皇帝倒打一耙。
绮雯急得几欲顿足:“那毕竟是我头回从您手里得来的东西啊,我还想留着呢……我回头也把那两个字绣在别的帕子上给您还不成么?”
“哪两个字啊?”皇帝抱起手臂,脸部红心不跳地明知故问。
绮雯面对这大义凛然的耍赖行径,着实无计可施,有心高傲地放弃,却又舍不得,只得再苦着脸恳求:“您还想要别的什么我都给您,其余赏赐我也都不要,您就把那帕子给我吧。”
“笑话,”皇帝冷哼了一声,有心说“你人都是我的还有什么可与我讲条件”,又觉得太过露骨,不合自己的风格,便道:“反正我是不会给你,有本事你自己来偷来抢?”
说着还故意伸手入怀,将那方白丝绢帕和刚才放进去的荷包一并取出,若无其事地放在手里摆弄着,等绮雯两眼放光、明确露出想要上手来抢的神态,他又将绢帕揣回了怀里,抱着手挑衅地看着她。
一个做皇帝的,竟然就可以无赖到这个地步,绮雯气鼓鼓地瞪了他一阵,一个字都没再说,一个礼也没施,扭头就快步走了。
皇帝忍不住笑了出来,低头去看手里的荷包。照她说的,她是一直睡到昨日天黑才醒来,这应该是她昨晚连夜做的。
荷包做工精致,针脚细腻,不过,上面闪亮亮的米珠有点眼熟,好像是从自己新送她的某样首饰上拆下来的,这小方宝蓝缎子,好像是那只首饰盒的里衬……
他无声叹了口气,宁妃她们整日穿绸裹缎,吃香喝辣,还常为份例不及从前的嫔妃而怨声载道,而她想给他做个小玩意,手头却只有这点材料。虽说现今须得节省银钱,又还不便给她太多体面,可总不该这般委屈她的。
他又抬头朝绮雯走去的方向望了望,心里嘀咕着:那丫头该不会一气之下,明晚不来上夜了吧……